(一)
有人说,老树和宫庙是村庄的标配,二者都联系着村庄的前世与今生。我生活的莆阳地区,几乎每个村庄,都可以见到这样的组合。
印象最深的,是荔城区新度镇青垞村的“香山宫”以及“香山宫”前的成片杜楦树林。“香山宫”里供奉的是木兰陂的创始人、因舍身治水而被后人世代缅怀的德惠女子钱四娘。据说,钱四娘本非莆籍人士,其父在福广一带为官并于任上去世,她和母亲扶柩回长乐老家途经木兰溪时,目睹莆阳百姓遭受水患之苦,年仅16岁的钱四娘当即下决心要到莆田治理水患。后变卖全部家产来到莆田将军岩前筑陂拦水,3年后大坝即将建成时,却因溪洪袭击功亏一篑。19岁的钱四娘悲痛欲绝,投水自尽。
钱四娘以身殉水后的第二天,人们在离陂不远的沟口小山脚下,找到她的遗体,浑身散发出花香,方圆数里都能闻到。此后人们把埋葬钱四娘遗体的小山叫作“香山”,供奉钱四娘的宫殿就叫“香山宫”。传说钱四娘遗体扛上山时鼻血滴下的地方,后来都长出了杜椿树,这一片红色树心的杜楦树林,据说只在当地生长。每年农历三月十三钱四娘诞辰日时,邻近善男信女纷纷来香山宫进香祭拜祈求福佑。
今天的孩子听到这段治水事迹,多半带着半信半疑的漫不经心,以为是和自己完全搭不上关系的神话传说。年轻些时,我也和孩子们一样,面对宫庙这样的存在,总觉得神秘隔离甚至不屑傲慢,也一度视祭祀之类的活动为迷信,从未用心去思量那些被虔诚跪拜的灵魂后面,到底有怎么样的东西,为何会世世代代流传,并成为一种仪式一个节日。
可惜老树没有演说能力,如果树能开口,那么或许它能够佐证一些传说。聪明的祖先没有能力令树木开口,但他们却有着让那些感人的人与事延续的智慧。
时间的漫漫河流中,个人的力量多么渺小,在注定的消逝中,人们挑选那些值得仰视的灵魂,供奉在宫庙里,记录他们的光辉,以传说的形式寄托赞颂与缅怀,或留存某些证言证词,来记载注定要变了形状、淡了颜色的记忆。他们发明有各种仪轨以及丰盛祭品的祭祀活动,把老树砍成柴火,在节日里浓烈的燃烧中把某些德行或精神上升为神的品格,今天,我们称之为“薪火相传”。
钱四娘,这个来自普通人家却胸怀大爱的女儿家,在一代又一代的香火蒸腾中,在越来越久远的故事传说中,她的事迹,成为了神话,而她,也似乎从未来到人间。就好像我和我的儿子说,妈妈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曾经有多么清亮的溪流和多么美丽的田野,可他看到的却是另一幅景象,于是,我就几乎成了撒谎的人了。这期间的落差,让我想起一个在朋友圈被广泛传播的笑话,说是同样面对美景,古人吟出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样的千古绝句,现代人发出的却是:“卧槽,太美了!”这是个笑话吗?
我忽然觉得一点都不好笑,再一思量,竟是难以言说的悲哀。
(二)
不惑之年,我才终于意识到个体的渺小,当我不再只关注自我的喜怒得失,我开始懂得敬畏流水、敬畏高山、敬畏树木、敬畏自然里的一切人与事,我开始意识到,除了俗世里的那些责任与烟火,我还应当寻找一些东西,一些能够带给我内心力量与生长的东西,我说不上来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它在哪里,但我确定,我需要它。
有一天,我竟然在我熟悉的河流中,看到了它。
木兰溪、延寿溪、萩芦溪,滋养一代又一代兴化儿女的莆田三大溪流。今天的我们,对于她们的了解,或许源于一条可供漫步的景观道,或许来自于朋友圈的一条图文,我们不知道她们的水有多深或者多浅,了解这些又不会增加多少薪水,还不如关心天气指数来得实际。但在千百年前,这些溪流的情绪却牵动着数百万兴化人民的安居乐业。整个莆阳城的发展历史中,都贯穿着与治水有关的悲壮故事。
吴兴,唐时人,莆田北洋平原的开拓者,又一位因治水殉身而被后人代代铭记的英雄,后人提到他,总是离不开他勇斩蛟龙的传说。关于“蛟龙”,我想那应该是一千多年前,莆田这地方,还是水患这条“蛟龙”肆虐蒲草丛生之地,为了改造自然,兴化百姓前赴后续、不屈不挠地进行征海治水的“降龙”战斗。无论是木兰陂、延寿陂还是镇海堤的修筑建成,都需要有超出常人的愿力、意志与魄力,才能凝聚起更多的士气和力量,直到荒芜成沃野、阡陌稻花香。为了激励后人,也缅怀先人,人们想象出与“蛟龙”战斗的神话传说,来传递一种忘我的精神,一种时代的召唤,一种集体的人格。
这种精神,后来在宗庙或祠堂里定型,被后人提炼成具有高于凡人言行情节的故事,代代追崇。而像吴兴、钱四娘乃至妈祖林默娘那样本是凡人,却创下不同常人的非凡之举的英雄人物,因其大爱忘我人格的教化影响作用,也成为广受后人景仰的“神”了。这众人托起的“神”的精神和力量,也托举着后人迈向更广阔的世界,去瓦解困难、去抚慰伤痕,去突破、提升、沉淀,去编织更美好的生活。后人遇到难事或重大事件时,总要去宫庙里去抽个签问个卦,因为,那里有来自祖先的力量、智慧和祝福。每逢年节,人们还要洒扫庭尘,并清心宁神去拜天拜地拜祖宗,在庄严的仪式里追终慎远寻根致远。
所以,一座村庄的宫庙,它联系着一段地方性知识,联系着你的出生你的乡音你的老去和你的信仰,也联系着你的祖先和他们生活过的种种细节。它是村庄的灵魂,也是你的灵魂。无论你在哪里,故乡在,心就安。
至于老树与村庄的关系,我想大概应该是先有树才有人类安居的家园吧,他们相伴相随密不可分,所以,当老树老成一种见证一种风骨,村子也才有了持续繁衍生根壮大的精神土壤吧。今天,在大规模的拆迁重建中,在不断的搬迁与重组中,被保留下来的老树与宫庙,亦成为搬迁者与故乡之间最后的维系,成为思乡者心中的窗前明月,成为人类诗意栖居的袖底清风。
美学家说:“人生有四种境界:欲求境界、求知境界、道德境界、审美境界。审美为最高境界。”我把这四种关系分别理解为,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生活直到生命品质提升的不同阶段。对美包括对真善的追寻是一种性灵的归属,是人对自身的呵护与慰藉,是生命的终极归宿。当个人终于挣脱来自于“我”的种种束缚,就像宫庙中被虔诚膜拜的神灵那样,曾经以凡人之身而去承载个体之外的幸与不幸时,生命之门才真正敞开,我想,这应该也是人之为人亦即生命存在的意义与归宿。这种敞开,佛家称之为“慈悲”。这敞开的门里,是人类的精神原乡。
一段记忆中的诗句跃然而出:
风吹着,一片一片的月光。
一波一波的大佛的悲悯,
怜惜在四月八前后棒棒花
一浪一浪浓郁如醉的芳香之中。
一个人在远远的他乡猛然醒来,
疼着,哭着,
他默默地将头转向了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