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根源《险难吟》组诗看侵华日军苏州大屠杀

说明: 此文曾发表于 《江海纵横》 1999年第4期，其学术价值在于：首次探讨了不为常人所知的侵华日军苏州大屠杀的情况。

从李根源《险难吟》组诗看侵华日军苏州大屠杀

刘惠恕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情况已渐为国人所知晓，但是在南京大屠杀之前发生的侵华日军苏州大屠杀情况，国人却不甚了然。这主要是由于史料的缺少，而考虑到沦陷之前的苏州仅为一个拥有约38万左右人口的中等城市，而实际死难人数约在至78万人之间，这一惨案的惨烈程度甚至超出了南京大屠杀惨案。下面，笔者仅依据李根源的  《险难吟》  组诗，考证苏州大屠杀惨案。

（一）

李根源 （1879—1965） 是在中国近代史上产生过影响的重要人物之一。他是云南腾冲人，字印泉，号高黎贡山人。早年赴日留学时参加中国同盟会，回国后曾倡办云南陆军讲武堂，参与过武昌起义、二次革命、护法战争，后又出任北洋政府的农商总长和代总理等职。1923年曹锟贿选后，李根源退出北洋政府，在苏州隐居。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时，他已是58岁的老人，又出面筹组苏州各界抗敌后援会和“老子军”，参加抗日斗争。李根源的 《险难吟》 组诗遗稿，即这一时期的产物。李根源创作 《险难吟》 组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以备“将来战史采用”，因此具有很强的史料性。① 从我们今天的角度来看，《险难吟》 的主要史料价值在于反映了侵华日军苏州大屠杀惨案的历史过程，而这一记载为国内同类史料所无。以下，便是 《险难吟》 组诗所反映的侵华日军苏州大屠杀惨案的历史经过。

1．苏州城受到日军野蛮轰炸的时间是1937年11月11—15日之间，当时苏州城共受弹四千二百余颗，民众死难数千人

李根源在“八·一三”抗战时期所做的重要工作之一是上前线慰劳军队和赴医院慰劳伤兵，这一工作一直持续到11月15日苏州城失陷之前。他在 《去苏州》 诗注中写道：“十一月十一至十四等日，（日军） 尤甚。昼夜不分，来必投弹。计八月十五日起 （是日，余偕张仲仁、钱梓楚诸君赴真如沈家桥劳军，晤冯焕章、张文白、张向华、张啸天诸军事领袖。方归至城，城内外已炸遍，死伤五百余人，此为敌机炸苏之始） 至十一月十五日，苏城共受弹四千二百余颗，死伤人民数千，破坏街市、房舍、学校、医院、工厂无数。”

当时在日空军轰炸之下，普通民众伤亡如此，前线将士伤亡可知。因此，李根源在 《慰负伤将士》 两首绝句中写道：

（一）

民族血战场，丈夫意激昂。

马革尤甘愿，何畏此金创。

（二）

敬若祖若宗，医治有吴侬。

一旦鄂瘢复，疆场再殄凶。

2．1937年11月9日到15日之间，苏州民众大逃亡，出逃民众约十之七八，未逃留城民众约十之二三，折7 — 8万人，这些留城民众后被日军屠杀至仅余五百余人

日本人由金山卫登陆后，淞沪地区已告不守。11月8日国民党“第三战区长官部”下令放弃淞沪地区，向南京方向转移。② 这也导致苏州地区的相继失陷和苏州民众的大逃难。这一逃难过程在李根源的 《去苏州》 四首七绝中得到了反映：

（一）

大兵一退民尽逃，炸弹朝昏不断投。

救难扶伤今已矣，老夫挥泪别苏州。

（二）

蹒跚踏月出金门，走向狮山又阙村。

队队敌机相伴送，人闻风鹤便惊魂。

（三）

湖上风来松有声，茫茫心事对孤檠。

恼人犹有崖头鸟，一夜怪鸣到五更。

（四）

攘夷大义春秋著，吾辈儒生敢顾私？

况有骁骠先我语，匈奴不灭何家为。

李根源在这四首诗后的注释中写道：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日，即丁丑十月十三日也”，“前方少数兵溃，影响多数退下，苏州城散兵不下数万。居民自九日起，敌机大肆轰炸，逐日逃避，城几一空。苏州市民三十八万零，所留者十之二三而已。”

按：根据李根源所记，当时苏州民众总数共38万人，其中出逃者十之七八，折百分比为30至31万人之间；未逃留城者为十之二三，折百分比为7至8万人之间。这些未逃留城者的最后命运怎样呢？在李根源的《险难吟》组诗中未能得到反映，因为，李根源本人也是出逃者。但是，在当时上海出版的《密勒氏评论周报》中却得到了反映。该报发表的一篇评论文章指出：“我和同伴11月20日回苏州，沿途须避践踏尸首，因为尸首推满路上，散布田间。”③“古老而富裕的苏州，原有人口35万，日军占领该城时，只剩下500人了。”④

如果对照李根源和 《密勒氏评论周报》 有关苏州城沦陷前后的人口数据，我们会发现：苏州城沦陷之前的留城人数为7至8万人之间（李氏认为苏州原人口数38万，《密勒氏评论周报》 认为苏州原人口数为35万，显然从李说较为可信，因为李为苏州居民），而在日军占领苏州城之后的11月20日，则仅剩下了500余人，实际消失的人数为7至8万人之间。以此可见日军杀人的残暴 （日军占领苏州城的实际时间为11月15日之后至20日之前⑤）。当时英国记者田伯烈有关苏州城沦陷后情况的记载亦足以证明这一点：

“日军占领苏州后，我们第一次回去时，见街上尸骸累累，而那些尸骸足足搁了10天。我们后来到苏州的时候，看见野狗都肥胖了许多。建筑物的破坏，也同样可怜，损失的总额达几百万元以上。”⑥

但是，日本人在苏州的暴行不只是杀人，还包括对妇女的野蛮强奸和抢劫。田伯烈指出：“但最痛心的事还在下面，就是日军侮辱各阶层的妇女。兽欲勃发的日本兵到底奸污了多少妇女，恐怕没有人能估计。”⑦ 而根据当时日本柳川兵团 （第10军） 随军记者河野公辉的记述：“苏州女人很漂亮，是美女的产地。士兵们只要弄到就强奸，奸后一定要杀死”。“在苏州的抢掠更可怕，中国的财主比日本的可阔多了，就在那个时候，价值几万元的貂皮大衣等等，在库房里放得满满的。因为天冷，我也要了一件。士兵们抢来的东西，让俘虏挑着。在那些财主家里，咚咚地敲着柱子。把柱子凿开，里面装满银元，都拿出来，在墙壁里面，不光是银币，还藏有财宝，当然也都收下了。东京的部队可真坏啊！赤羽工兵队最坏。”⑧

以上 《密勒氏评论周刊》、田伯烈及河野公辉的所记，补充了对李根源离开苏州之后的日军暴行的记录。从日本随军记者河野公辉的所记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在苏州城进行杀人、强奸、抢劫暴行的日本军队为柳川兵团 （第10军）。而他们的所为，也就是日后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暴行的预演。

3．苏州撤离民众沿京 （宁） 沪、苏锡两路出逃，沿途遭到日军空军轰炸，死难人数不可胜计

李根源在 《险难吟》 组诗诗注中写道：

“先夜在张仲老 （张一麐） 宅结束后方事，到张一麐、钱鼎、温晋城、孙丹忱及余，面面相望，气象愁惨。处分毕，散，各各准备离城。时余宅中夫役被散兵拉去，仅有惠君、心可及随侍许金生在余旁，扶余步行出城，叩辞祖先神主，哭不成声。”

“出门遇溃兵，杂难民多人，余羼入其间。途间屡被搜查，至观前，遇别路溃兵开枪数十响，余伏地获免。”

“兵民循京 （宁） 沪、苏锡两路逃走。上空敌机监追，见马匹汽车即掷弹，途上毙战马，兵民无数，为余所目睹，并有在余十步内投弹炸毙者。”

根据李根源的记述，大致是11月9日，苏州居民开始沿着京（宁） 沪铁路和苏锡公路两条线向南京方向奔逃，至11月15日，留城未逃民众仅余十之二三。李根源是在11月15日离开苏州城的，出逃的具体地点是苏州附近小王山庙寺。他在这一组诗的注四中曾写道：“吴县救护会、红十字会、后援会先后收容难民十五万以上，救治伤兵五万以上，安葬阵亡将士千余人。截止十二日，城中尚有伤兵数千、难民万余。至14日，全部转送出城，医员、看护、童子军力也。最苦者太嘉宝三属难民八千七百余人，无家可归，送小王山一带寺庙暂住，多发口粮，俾其生路不致断绝。”

李根源作为前民国政府要员、国民党元老之一，出逃时尚限难如此，殆死者数，当时民众的流离之苦可知。当时出逃民众既要受到日本空军的轰炸，陆军追兵的掳掠，又要受到国民党败兵的骚扰，其苦实难形容。李根源有 《写忧》 一诗以纪其事：

月光惨照江城头，民逃鬼哭声啾啾。

河干弃儿少人拾，河水漂尸无人收。

士兵一溃约不住，多少人户来抄搜。

不幸奸淫劫杀事，饥寒求索知有由。

军令长官肃军令，斩擒多人乱少休。

战场颓势已难挽，险象重重贻厥忧。

不幸陷诸倭人手，典籍财货咸诛求。

妇女掳之三岛去，壮丁骈戮文士诛。

此时景象何得似，炎黄华胄同马牛。

（二）

李根源 《险难吟》 组诗的记录时间为1937年8月中旬至11月下旬之间，其中有关侵华日军苏州暴行的记录是我们今天研究苏州大屠杀惨案的最直接线索，应该充分引起史学界的重视。李根源本人后由苏州逃离至宜兴，辗转经南京赴武汉。他在参与苏州抗战时期所写下的 《险难吟》 史诗，充分体现了这位爱国老人的报国情怀。也正是在这一精神的鼓舞下，在新中国诞生时，李根源并未像其他国民党元老那样逃亡海外，而是拥护我党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留在国内积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他解放后历任西南军区政治委员会委员、全国政协会议全国委员会委员等职。1965年以86岁的高龄谢世，遗著有 《永昌府文征》、《曲石文录》 等。⑨ 这是他毕生追求爱国真理的美满结局。

（1999年7月4日）

【注释】

①  《险难吟》 为李根源遗作 《曲在诗录》 十六卷中之一卷，由其子李希泌发表于 《抗日风云录·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专辑》 （中国人民政协、上海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凡本文所引诗与诗注均见该书下册第187—192页，不再另注出处。

② 见 《八一三淞沪抗战·原因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 ，第3页、第417页，中国文史出版社，1992年版。

③  《密勒氏评论周报》 （增刊），1938年3月19日。

④ 上海 《密勒氏评论周报》 （增刊），1938年3月19日。

⑤ 根据李根源《险难吟》 组诗，苏州城撒离的时间为11月15日，次年3月19日 《密勒氏评论周报》  增刊已有了关于苏州城沦陷后的评论，因此，可以确定苏州沦陷的时间为11月15—20日之间。

⑥⑦ 田伯烈：《外人目睹中之日军暴行》 ，第53页，杨明1938年译本，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⑧ 森山平康：《南京大屠杀与三光作战——记取历史教训》 ，中译本，第29页。

⑨ 陈旭麓等编 《中国近代史辞典》 第321页收有“李根源”条目，可供了解李氏后半生情况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