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黎到泥巴

我原是個生在紅旗下,長在溫柔鄕的小姑娘 。 父母是部隊的高級工程師,在那個年代,雖稱不上是什麼"紅五類" , 但***前,在部隊的幼兒園,小學因爲成績優秀,生性活泼,很得老師喜歡父母疼愛 。在家我又排行最小, 自然不知道"愁苦"二字爲何物 。

  

  記得小學五年級時我得了全市分區小學生作文比賽第一名。南海艦隊工程部營地大院派了好几個當兵的敲鑼打鼓到我家送喜報 , 父母好不榮耀,比二姐當年考上清華大學還有面子 。我是全校乒乓隊連續兩屆女子冠軍,又是學校舞蹈隊的隊員 。小學一畢業,我就被選送考入了廣州外國語學校學法文 。當時父母隨海軍大院從廣州搬去了湛江市,留下我和哥哥在廣州 。在外校的這兩年裡,雖然我依然學習不錯,但畢竟全校部是从全市各小學的精英湊到一齊的, 再也沒有了永遠是第一的骄傲了 。乒乓球輸了,藍球隊也沒選上,唯一被選上的就是獻花隊了 。當然這也是最讓同學羨慕的差事了 。那時,學校開明宗義是爲了培養外交人才 , 外文老師部是從國外高薪聘請來的,教我們班的兩位老師就是從巴黎來的 。他們在巴黎本身就是中學老師 。獻花隊就是男女各幾位同學每月都有三四次被安排到機場火車站去給外賓、中央首長獻花 。每次穿的部是涉外事务局專門爲我們訂做的非常漂亮的色彩鮮艳的花裙子。因爲在那個年代,還是提倡艱苦模素的年代,所以能穿得如此花枝招展, 對一個 十三,四歲的小女孩來講, 眞是虚榮心的最大满足。

最讓我難忘的一次獻花任務,是到火車站去接一個火车専列。涉外事務局的一位主管告訴我们說這位外賓是秘密訪華,所以明天是不會見報的 。但一個星期後,他的名字终于見報了。他就是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陣線的領導人阿拉法特 。那時他大概只有三十歲出頭,穿著草綠色軍裝,英俊潇洒,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直到***开始之前, 我一直很自然地幻想著我以後應該是個外交家, 從來也沒想象過我們這批社會的宠儿會一個不留地全部去了農村,  一待就是整整八年 。

 ***剛開始不久,學校停課了。開始的一兩天, 外籍老師不明就理,  還是照常從他們住的沙面賓館按時坐專車到學校來上課, 一看學校貼滿了大字報雙眼充满了疑惑与不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當時校長和校務主任都亂了陣腳, 不到一個星期后的一天,校長交代我作爲學生代表去機場給外籍老師送行。大概當年我在校領導的印象中還是一個較爲成熟的學生吧 。我記得我当時的法文能力還遠不足以和老師讲請***是怎麼回事,我只是和老師說, 相信暑假之後會再來接你們的,你們回巴黎過個好暑假吧 。老師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  說了句: "我眞不明白你們爲什麼突然讓我走, 连課都不上了。‘’ 送老師回巴黎的那一刻, 我還沒意識到我們這代人的學業就就此中止了。往後的幾十年,倒是不斷在夢中重複著同一個夢,復課了,  老師又從巴黎回來了,我也急得不行 。不是考试不合格, 就是遲到了。總之就是陰差陽錯的沒趕上,每次夢醒都好不傷心 。失學的傷痛一直難以平復 。 

  經过***一年多,上京串聯,參加各種群衆組織的活動 ,我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成爲一個對政治和社會問題有了自己看法的異己分子 。到了要上山下鄕時,我早已沒有了對社會流行观念的認可 。***這一段的經历可說是豊富多彩,難以用幾千幾百的文字加以記錄。只記得我最公開的反抗就是当時同學們在學校宿舍裡搞什麼"三忠於""早請示,晚汇报” 。我實在無法接受這種愚昧的作法, 經常是装睡不起或站到一邊 。有一次被幾位思想颇爲左派的同學質問, 爲什麼我總也不肯參加這類活動,我忍不住說出: “這人手一個語錄本i,就象當年大掃除,人手一個苍蝇拍一樣可笑 。偉大的東西需要如此去崇拜嗎?將領袖神化,本身就是反馬列主義的 。國際歌上不是明明白白的說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嗎? "  沒想到這些話傳到軍宣隊的耳朶裡,軍宣隊隊長倒是一個忠厚的人,說不定他的内心也有和我一樣的看法。所以他沒有公開的批判我 。只是私下提醒我:”小樑,你說話要小心呀 。‘’ 

我知道自己無法和周圍思想左派的那些同學同心同德, 於是選擇了離開學校大部隊一個人和另外兩位和我一樣的思想異己分子挿隊落戶去了 。心想,躱開這些思想幼稚的同學,找回自己的心靈世界的自由,多受一點皮肉之苦也是可以忍受的 。就這樣我們帶上從學校圖書館和書店中捜羅來的一 大麻袋各種中外名著,  踏上了去湖北省大別山之路 。

大別山的貧穷與荒涼,是我原來不可能想象得到的 。這裡旣沒有電燈也沒有自来水, 三餐幾乎都是吃烤紅薯 。很多農民连點油燈的錢都沒有,只能点松油枝照明 。喝的水和生活用水都是后山山泉上流下来的流水 。農民的孩子爲了節省衣服,怕睡觉磨坏了衣物,晩上都是脱光了身子上床。我們到的這幾戶人家算得上是老革命家屬,因为带我们去的同学父亲是老红军。对这些亲属多少有些补贴,已比一般農民要好多了,但也經常只有鹹菜下稀飯的份。

家裡知道我一個人不隨學校大部队去農場,跑到一個離家隔兩個省的山區挿隊自然十分擔心,又是電報又是信,催我回家過春節 。其實我明白父母是不放心我一個16歲的女孩離家如此之遠,爲了让父母安心,我只能回廣州,要求重新分配 。這時所有的應屆畢業生全部都走了 。春节后,回到外校学校,通过市知青办,我一個人被分配到廣州市郊區從化縣,龍潭公社帝田大隊 。記得那天,學校派總務主任幫我拎着行李,坐了四個小時的汽車將我送到了這個偏远的山區小村莊裡,眞正開始了獨自一個人挿隊的生活 。我来到的这個大隊就我一個知青,到村裡的第一天,我被村民們围著看上看下,就象參观一個稀有動物似的。我知道我來到一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人可以說知心话的地方,晩上在煤油燈下,我寫下第一篇下鄕日記。上面是這樣寫的:  "從巴黎到泥巴,命運是何等的捉摸不定,以後的人生就全靠自己去奋鬥了, 自助者天助,自愛者人愛。人生的磨難又何嘗一定是件坏事呢? 相信這一切苦難終有到頭的一天。‘’ 我不知那裡來的如此信念, 沒掉泪,沒痛哭, 心情坦然地去面對就要開始的艱苦日子。

我家上代可能是裏過足的,所以我的腳長得特別小,每天下田勞動因爲腳小,田基路滑,重心不穩,不擔不挑下田都難免滑倒, 更別說要擔上幾十上百斤的擔子下田, 整個心揪在一起,提心吊膽的滋味至今我還記憶猶新 。大家都在農田裡勞動, 不知爲何所有的螞蝗都往我腿上爬,周園的農民看到開玩笑地說: ‘’小樑啊,你的肉特別嫩,所以蚂蝗專找你來咬" 。當然,村民們看到我一隻手挿秧,一隻手趕蚂蝗,在田基路上左右扭秧歌的狼狽樣子也有同情我的, 沒做多久就讓我曬谷子去了 。 晒谷子的活, 主要靠雙肩 。每天一早把新收的穀子挑到曬谷場,晩上又一擔擔挑回倉庫。開始是幾十斤一擔,後來也練得能擔上一百多斤一擔,來回挑幾十趟了 。俗語說: "馬死落地行" ,吃苦耐勞的本領果眞是逼出來的 。幸好我儿时在海鹰小学是舞蹈队的队员,练过童子功,腰力脚力还可以,很快就过了劳动这一关。

除了這農田的勞作外,生活上的不便也讓我難以適應,到水井裡打水,不是把鐵水桶沉到井裡了,就是水桶揺來搖去的也裝不滿一桶水。经常要村民看笑话。 作飯時也常常是兩眼都燻得泪水汪汪,還沒煮熟一顿飯 。那时,家里每月给我十五元,我就常拿米到村头加工场换米粉吃。这样连火也不用开了,加点酱油就是一顿。

最叫入無法忍受的就是被跳蚤每晩咬得满身象梅花鹿一樣 ,没一处是好的。每到晩上, 就幻想着沒跳蚤可就好了 。人對幸福的期望値眞是因時而异的 。

生產隊分給我一個人的房子是一間很大的舊房,我一個人怕,把床摆在門口的邊上, 二年下來, 我幾乎沒走進大房的另一還去過 。每天放了工,我胡亂煮點東西吃,就躱進蚊帳裡,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看著带来的各种书籍,《共产党宣言》《約翰克利斯朵夫》《红楼梦》《牛虻》《***选辑》等中西方名著 。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 就靠著中西方文明的点滴精華滋潤着干渴的心。 我有时還成段抄写, 甚至朗語著一些章節,給自己打氣 。我對面房住著一位富農出身的小伙子, 他無父無母,自然和我一樣孤獨,有時他在我門前過,探個頭進來好奇地问: "你在和誰說個不停? " 我只好解釋說,我在读父母的來信。

当然我也有苦中作乐的办法 。我經常一個人隨著有線廣播播出的《白毛女》、 《紅色娘子軍》等音乐跳著自己編的舞, 因爲我的住處很獨立,所以關起門來自成一個小天地。我邊跳邊唱, 自我娱乐,自我欣賞 。記得當時我最常唱的歌就是"流浪者之歌”。我知道再不給自己尋點樂子,就會憋死了 。

記得有一次, 我一位相好的女朋友到村裡來探我,  我們一起和村民到深山老林裡打柴,  兩個城市來的女孩走到沒有人看得到的密林處,  情不自禁的脱光了外衣,  露出赤裸的上身,盡情的晒著太陽,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和大自然化爲一體的衝動,現在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

日出而作,  日落而归。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到了第二年春節前, 我请假回家探親 。一到廣州我歸心似箭, 拿著一年勞動分到的仅有的三十元钱,買了張去湛江的飛機票,用自己勞動所得第一次坐上了飛機。到家的一刻,父母嚇了一跳,  因爲飛機是早班的,八點上機,九點多就到了湛江,十点點多就打电话回家了。進了家門 ,父母绝對沒想到我會拿一年的工分钱买飛機票回家 。

春節之後,我又回到小村莊。村裡這時辦起了自己民辦的小學,讓我当上了學校老師 。英文、算術、語文一把抓,教起了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一群學生 。上課教書對我來說比做農活要容易上手得多 。只在公社的教師集訓班學了一星期的英文,我竟然也當上了英文老師 。

和孩子們相處了一年,總想著一個同樣的问題,要是我也和他們一樣出身在農村,我會比他們活得更輕鬆自在嗎? 他們眞的很不容易,對未來生活的最大祈求就是能考上公社的初中、縣城的高中,做一個吃国家糧的職工 。几十年过去了,我想實現他們理想的學生少而又少,大多數孩子們只能和他們的祖輩一樣,每天爲生存的最基本要求忙碌,根本沒有享受到人生的其它乐趣。 

下乡二年后,七一年縣裡招工,我第一批被招到縣城。做了国营公司的职工。在一家中成药店抓中药。一年后,從縣城的小藥品店又被縣政府機關招干,进了县委机关工作,成为***后第一批从年轻人中转为国家正式干部,算是同代人中幸运的知青了。三年后,打倒四人帮前,再被调入广州市政府機關任职。八十年代后期又到了美國,經歴了人生的不同的轉折。

從巴黎到泥巴,雖然在我生命的長河中只是短短的二年半 , 但它是我踏入獨立人生的第一步。因此, 在後來的幾十年中,對我人生的態度影響甚大 。看到了社會最底層人民的生活後,我再不會被生活中的苦難而壓倒 。因爲我知道: 幸與不幸,  苦與乐都在一念之間 。大可不必悲喜爲懷,怨天尤人 。巴黎也好,泥巴也罷,無論天涯與海角,只要心安便是家 。


本文写于2002年,发表在南加州知青协会办会刊《知青》第四期上

今年是上山下山五十周年纪念年,特以此文为纪念我的知青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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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写一个评论

成一汉
04-17
湘籍楚人问声好!
小娘子
01-11
已重新修改,谢谢大家提意见。
西北风
01-09
回忆写的不错,建议好好分段整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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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

小娘子

擅长 其它 文章的撰写

小娘子,从小喜欢上作文课,长大大半辈也是靠口材吃饭,老来开博想一圆作家梦,写得不尽人意,请大家笑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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