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访谈:吴悦石谈中国画教育

名家访谈:吴悦石谈中国画教育(一)

                                                                   吴悦石谈中国画教育

 吴悦石:现为中国国史研究编修馆研究馆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国   

              际 文化交流中心理事,中国画学会理事。
刘洪郡:当代艺术评论家、画家,《中国当代书画宝典》总策划

画道心得

1、刘洪郡:中国画所蕴含的哲学精神,除了禅心,天人合一,更多是道家的思想。“道”是中国画的生命,就先贤对“道”的追求历历在心。庄子《天道》中有:“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刘熙载《艺概.叙》中说:“艺者,道之形也。”;王维《山水诀》讲“夫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郭若虚《图画见闻志.钟隐传》有:“丈席以讲画道,隐遂驰名海内。”;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说:“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等等,老子的“道法自然”更是提醒我们绘事要自自然然。请问吴老师对“画道”的理解?

 

吴悦石: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也是一个画道的中心和主旨。画道就是“至道无难,唯嫌拣择”。许多学者都只是参究死句,在死句上下功夫,不会参究活句。所以,讲这个东西必须要参究活句,即使前人说了这么多。庄子所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是没的说。大美为真,返璞归真,故而老子说的大美无言都说的是这个道理。“素朴”就是指返璞归真,“朴”是最难的,是无极,是混沌,还没升到太极。我们从思想上理解“朴”是很难的,因为我们见到的都是“朴”以后的具象。“朴”的混沌现象很难理解,但如果从哲学方面是可以理解的。从现象来讲,茶壶就是茶壶,杯子就是杯子,把它们打碎了再去理解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就要上升到一个高度。东坡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只是到了它的一层皮,他只是说要归乎自然,去掉一些人为的东西,但还没达到“朴”的境界。所以说做到庄子的这点非常难,但黄宾虹就做到了,白石老人八十岁以后也做到了,吴昌硕、八大都做到了。好多画家都做不到“朴”,都在“清水出芙蓉”的阶段。黄宾虹有的用笔虽简单但非常好,行笔当中如蚕食叶,非常有讲究。

刘熙载所说的“艺者,道之形也”。我认为未必,应当是“形之于道,万法在先。”刘熙载未必真懂,前人所论也要持怀疑态度。“道之于形”就是说,书画通过形来表现,形是表象,笔墨里面表达的东西才是它的道。它的道在于借助于笔墨的形来反应自己的内心,这是对的。所以刘熙载所论只谈到了皮毛,也没有说对。前人之论也是个人之见,拘泥于个人的修养,所以要辩证地去看待,要看到问题的真谛。我们现在看到的资料也多,学习的环境较过去也好得多,因此,我们可以在整理前人典籍方面做一些工作。刘熙载的言论不足论,不能说艺者就是道之形。道是什么呢?道借书画之形,发内心之悟。刘熙载的话只说了一半,下面是什么他没有论及。王维说:“夫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这是千古不易的论定,中国画就是“水墨为上”,这句话是对的。我们说的水墨画也是从王维那开始的。“肇自然之性”的“肇”字用的好,“肇”就是从哪来的,就是肇自自然,不但是书画、水墨,就连中国文化乃至文字都是肇自自然。因为是取法自然,成造化之功:眼观于天,俯察于地,借助于形,形之于笔,替造化代言。王维说的还是对的。

郭若虚的“丈席以讲画道,隐遂驰名海内”就是说,做先生讲画理画论的时候能够讲到画道(画的道理),才能传名。关于“道”,我们不能故作高深,也不能表示出不屑。至于董其昌说的“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他以“生机”解“道”,未必妥。“画之道,宇宙在乎手。”这没有问题,通过手来表达万物。“眼前无非生机”,但“生机”只是一幅画的气韵,所以他说的并不全面。谢赫“六法”说的比较全面,用“六法”解道说得通,以“生机”并不通。应当说,“宇宙在手”不如“宇宙在心”。否则的话,要说很多话才能解释得通,倒不如用这一句话概括。

画分十三科,但未必只是十三科。这是用一个数字包含万物,就是说画道包罗万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至于我们眼睛看不到的鬼神都在“画道”之中,无所不有。所以,所有你思想中能想象到的一条腿儿的人,四个眼睛的人,山海经中描述的怪物,再比如十八层地狱,一层一层地画,那个想象力十分丰富。人是无所不画的,不只是我们眼前看到的,但那些非现实的景象也是依据生活中的东西衍生出来的。说到底,天下之事其实“全在乎自我”,也就是要把前人的理论“妙悟在心”,只“悟”不“妙”也不行。人要是能通过笔墨净其心性把自己表达出来,就是“妙悟通神”。

 

2、刘洪郡:当代画家,客观的去评价,的确有超过前人的地方,单就交通、时间效率方面就是古人不可意料。我们要与时代俱进,审美观念在信息充盈的前提下,如何筛选、变通、萃取、提升,并不离传统文脉,每推进一步,都是极其不易。这就谈到“绘事”的功能与本质问题,自古,文人士大夫都是爱国、忧天下。请问吴老师,我们在繁荣的当代,还应在哪些方面去努力?

 

吴悦石:在现代当下的环境中,我们首先要分析一下,我们在六中全会的指引下,大家都在积极地做一些工作。我们思想上要清醒,由于时代的进步,我们肯定有超过前人的地方。我们哪些地方确实超过了前人的历史?繁荣了什么?在这个基础上才能知道我们得到了什么。如果不知道,那后面怎么努力呢?“爱国忧天下”是文化人的一个天性,跟“精忠报国”一样。中国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观念是自古就有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就是文化人提出的。“爱国忧天下”就是文化人的本分,作为文化人没有这种本分很难画出来好画,就是一种气节。千百年来,有气节的人的书画才能传世。像过去的秦桧、蔡京学问也非常好,就是因为“节”没有,所以秦桧跪在西湖边上直到现在。这说明中国人非常看重一个人的人品,如果人品不行,那还学什么书画?干脆做生意得了。所以画家不是非只能要攻书画,情操是书画家的生命。大家要把个人的情操修养看得重一些,要是把这个看的跟生命一样,那么你的人活的也有滋味,你的作品里面的味道就决然不同。行事做人肯定值得称道,那么何患书画作品不传。举例的话,过去这类以风骨气节为人称道的人太多了,比如说文天祥。文天祥在书法方面一般,但若得到文天祥的只字片纸就视如拱璧,就是这个道理。

中国人都特别崇敬有节操的人。所以,你这个问题也谈到了非常关键的一点:文化人不能离开节操。至于在我们这个时代要做哪些努力,在努力方向上其实就是我刚才说的:我们要回过头来,总结一下几十年社会的进步、文化艺术的进步繁荣,哪些地方的确超过了前人,哪些地方的确比前世代繁荣了,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失掉了什么。我们应该明白失掉了什么,然后再努力,失掉了再弥补,不就行了么?  

 

3、刘洪郡:传统与创新是百谈不避的话题,很多人都是力图在样式上形成反差以求突破,也有很多人在照搬前人图式的基础上,在局部细节加以修饰,并携来极高的理论为依靠,这就造成了一种盲目的自信,如何守住传统、消化传统,并有所突破,不仅是程式语言的生发转换,更是对画家综合素质的考验。吴老师所理解的“新意”是什么一个概念?

 

吴悦石:在学习过程中,临摹前人的书画或者在形式上截取了前人的一些东西发挥一下,或者在图式上有自己的一些突破,这些都是过程。这些过程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消化,才能被认识。我们迷失方向也是几十年了,在这个过程中难免从社会整体气氛来讲,缺失对传统的正确认识。我们对传统的学习不外乎在学校临摹几张传统画,认为这就是对传统的学习,这是错误的。守住传统也不是临摹几张画,不是学一年学半年传统画,这都没意思。这种形式上的学,学不到真正的精髓,学到的只是形式。学传统主要是学传统的精神,不要学“形”,“痕迹”尽量脱离,因为我们现在生活在21世纪,所以旧的东西就显得格格不入,僵化死气,不会生动。但为什么我们这么重视传统?因为我们说一个画家的画,过去我们在论述画的过程中是讲究画的来历出处的,每个细节挑剔起来一定要有传承,就是娘生的,爹养的,有传承。有的画家就是野路子,没爹没娘,横空出世。横空出世都是有来头的,但是他就没有经历过学习传统这个过程。因此画面缺少传统文化的温养,缺少中正平和,或者是内在精神的体现。用“浮、薄、狂、怪”等奇奇怪怪的形式去夺人眼球,好多都是时代的通病。这个通病如何去掉呢?

首先,回归传统中学习,去发现前人在继承传统过程中的精神,这种精神不是死死的恪守上一代的笔墨,而是每一代都有自己的时代精神在,而且都非常明显。比如说宋之后到元初,赵孟頫、钱舜举这些人都在复古,但都不一样。钱舜举在勾勒山石的过程中极力想复古,但他不求形,也不取巧。他用很朴素的东西尽量表现古意。往后包括黄子久他们就以笔墨的率性一下子就变了,变的过程中还留有元初盛子昭他们沿袭上面的东西。到了黄子久、吴仲圭他们就已经是文人气息非常浓厚。

一是文化,二是修养。其次,就是他们本身的修养品德都非常不错。到了明初吴小仙、戴文进到浙派还承继了南宋院体。从南宋到明中期一直都有,像边景昭、吕纪都是一直在沿袭他们的方法,但这不妨其中出了文、沈、唐、仇,陈白阳、徐青藤。社会在发展,主流的东西还是院体,挂衔儿的。但挂衔儿的为什么不如民间的呢?民学到显学,民学到官学都是这样互换。包括黄子久他们都不是官,倪云林也不在画院,在湖边上,这都是民学。后来的官学就把民学拿过来变成官学了,然后民学就成正统了,但过段时间又僵化了。

所以,在学习过程中要明白什么是传统,传统是怎样一点一点的在变,你要懂了才能知道。而不是抱着“四王”天天临,那个没有用。虽然要下这个功夫,但心要宁、眼要亮,这是最重要的,得要知道怎么回事,然后才能下手。不然就会在临摹过程中徒劳无功,形式上的东西终究是皮毛,也走不远。所以学习东西,就是老师把学生的“心”给拨亮了。拨亮了自己再去学习就不一样了,所以说这个学习的环境也很重要。咱们在学习的过程中,学习的环境,导师的素养,我认为这是对现代来讲比较重要的。假如通过了这些,“新意”自然就出来了。

 

4、刘洪郡:吴老师被当代画坛看作是最具文人气质的画家,您怎样理解“文人画”与以前兴起的“新文人画”现象?

 

吴悦石:文人画实际是中国画发展到一定的历史阶段产生的,是与中国文化的大环境密切相关的。由于中国文化的大环境使得文人画有这样的土壤,比如说历代统治者对文人画的重视,因为它是“重文”么。所以说中国文化在比较长的历史时期内,在这个过程中慢慢的在发展中又融合了一些老庄思想和禅宗思想,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这个作用又反过来影响到了书画家的心性。因此他们在笔墨的运用过程中又不知不觉地把这些思想都融入其中,因此形成了文人画这么一个特别的精神面貌。这种精神面貌区别于工匠画,内在的境界更高,脱略了工匠所具有的那种图形概念。因此中国画从文化思想上升到文人画阶段就给提升了,并不像是有些评论家说的那样“文人画都是涂鸦” “逸笔草草”,这个“逸笔草草”有,但只是一些现象。文人画有一些都是很讲究的,比方说推举王维是文人画之祖,其实未必对,其实在之前,从春秋战国一直到汉魏六朝,再到隋唐,许多人都应该说是文人画画得很好。读到“解衣磅礴”就知道,人家许多都去了,就他去的最晚,就往那一坐,衣服一脱,也不给君王作揖。他就是很率性的人,这种率性得人在那能画细的东西么?这就是文人画的精神,虽然我们看不到他的作品流传。张僧繇就是没骨画,没骨画就是很率性,初看很草,但细看其味道无穷。阎立本刚开始看张僧繇的画看不上眼,认为他徒有虚名;第二天看觉得确实好,名下无虚士;第三天再看直接不走了。其实这就是文人画的精神内在。好诗词、好书画、好文章都是初看如美人,蓬头粗服而不掩国色。

再说吴道子一日之功能画嘉陵江三百里,你说他画的是什么画?再如杜甫写了那么多诗,就除了几个画工笔的曹霸、韩滉,好多画家都是画写意。就像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都是写意。他们时常用头发、或者用脚,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都是酒后。吴道子画画必须酒后,喝酒喝够了才去画画,那画的是什么画呢。所以从好多方面来看都是写意精神,其实就是文人情怀。他们在作画过程中所表达的都是把这种文人情怀释放在笔墨之中。这都是文人画的一个传统,并不是到了明人以后才开始的。前人只是没有墨迹流传,杜甫说“元气淋漓障犹湿”,这得多大的气派啊!这个屏风画到现在看起来都像是湿的一样,这就是泼墨,就是大写意。没有流传但文字很形象,很真实。“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现代人就算是写草书的也没有“气已吞”。就像辛弃疾的“气吞万里如虎”,现代人就算写诗也没那么大的气魄,他就不敢想如虎能气吞万里,现代人写诗就很空:话很大但没有这么形象。所以中国的文人画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经过多少代,上千年的流传,这才发展到提出文人画,发展到诗、书、画这种特殊的中国画表现形式。我们应该特别的珍惜祖先给我们留下这样的精神财富。

至于新文人画,它是对于当时的社会形势产生的不满,而出现的这种突出心性的表达,这是好事,推动了中国画的发展,这是有功于当代的。至于新文人画画家孰长孰短,那是次要的。

 

5、刘洪郡:吴老师是“两石翁”王铸九先生的弟子,铸九先生又是齐白石老人的传人,你们这种传统的师傅带徒弟的模式,的确有着学院教育所不能及的地方,请吴老师用切身的体会谈一谈?吴老师在初学国画时是怎样的一个社会环境?当年您随王铸九先生、董寿平先生学艺时,他们的言传身教,至今让你记忆犹新的情节或故事,能否给大家分享一下?

 

吴悦石:我跟他们学画是少年学画,八、九岁的时候。我还认识很多老人,他们都有一个“毛病”,没有像现在老师教学生这样教你怎么画,就是让你干点儿杂活,拿纸研磨,洗笔洗砚,伺候老师作画。他们作画时也不说什么,最多就是几句玩笑话,很简单,很平实,没有可以上升到理论的大道理,也没有说过我跟他学画将来能成才。他们只是说,你小子爱学就来伺候我吧。跟着他们学画,就是日常生活,没有说过什么闪光点,让你刻骨铭心的话。有时候老师也和我开玩笑说,今天看我闭着眼睛给你画一张。回过头来,我也知道,他是在告诉我一个道理,他未必有心,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就是作画的时候不要太明白,还是糊涂一些,把感觉调动起来,然后跟着感觉走就行。但是,要想明白,否则,睁着眼睛也画不好。那么多年,基本上就是日常生活,就是这么简单。王铸九先生其实是位学者,26岁就做了中学校长,后来就参加了革命,在军队做过师政委,做过两届县长,那个时代算是有修养有学问的人了。他1928年后就开始画画,他人很朴素,走在大街上就是个很平凡的小老头儿,衣服也很少换洗,他跟董先生不一样。董先生是个洋老头儿,家里人伺候得非常好。王先生虽然非常邋遢像个农民,但一肚子学问,但他就不露。这两个先生都是学问人品一流,他们都是不求闻达,见了事就往后躲,比如说明天有个活动,首长一定要请他去,他就不去。再比如电视台让他出个镜,他就不去,坚决不去。他们对名利特别淡薄,就是画画好,字写好就行了。他们对世事也看得透,传世要看字画,不是靠一张嘴,那个时代能做到这样的人也是凤毛麟角,非常少。总结起来,两位先生就是“平淡、平常、平实”三个词语。

 

6、刘洪郡:诚然,历来大家都是转益多师,志道问学,饱受生活磨练,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等无不如此。如今在民间传统学习的人文朴风环境不复。学院教育一味地就是考博、出国深造,离中国画的本质需求相异甚远,只简单成“一门面”了。吴老师少壮之时就已读书破万卷,遍游天下,深入生活,其间几经反转,完全不同的学习路径。面对当下,我们如何理解并学习中国画,话语权的归属,衡量的标准等,都是需要深刻而严肃对待的。请吴老师就此谈一谈您对诸般现象的理解?

 

吴悦石:“转益多师是我师。”这句话自古以来都是对的。但是,一百多年以来,中国文化界一直都是在摸索中。摸索,就需要曲折,还是要付出代价的。“五四”基本上是否定中国文化的,打倒孔家店,一股脑儿地推翻。现在,我们开始淡定下来,反思一些曾经走过的路,这肯定是对我们有教益的。

学习中国文化的环境,不一定就是今不如昔。有一点是值得我们庆幸的。我们生长在这样一个资讯发达的时代,博物馆这么多,书籍也这么多,大家有一个和中国画近距离接触的条件。在过去,没有这样一种条件,看一本像样的彩色画集都找不到。无论是报刊上还是其他地方,只要是看到了,就马上剪下来贴在本子上。我们这一代的画家都这样。因为看不到东西,没有别的范本,所以都是把老师的画拿回家临摹,通过这种方式一步步地学习。虽然五四以来,对于中国画的前途发展,在历史上有过种种不同的主张,也无法评判谁对谁错,历史就是那样,中国要变革富强,我们要正确认识当时的文化现象,这个是必要的。

我们要特别关注近一百年来的文化发展,因为这近百年来的社会非常动荡,1919年以前的时代基本上是保持完整的。我们现代人和当代人要总结和摸索一些经验,要有一个正确的认识。这一百年来,我们大量引进西方的文化,中国文化在这个大动荡中受到波及和影响,但这不是传统。有人说几十年甚至几年就是传统,我就是传统,学我就行了,这是不对的。传统是经过历史和时间的洗涤和历练传下来的,没有经过洗涤和历练的东西是留不下来的,一晃而过,不能称其为传统。在这个过程中,画家自己要修齐治平,要沉下心来进行自我修养。“君子乐道,小人乐欲。”这个要谨记!对当下的现象指责过多也没有用,因为它是过程,在过程中,人人都有自己的认识,也都是在逐渐完善自己,社会整体是在进步的。

 

重读画史

7、刘洪郡:吴老师对中国画史的研究独有心得,唐代是中华民族最为辉煌的一个时期,当代一些理论认为唐代高出宋代,因为唐人的精神气象与谨严的法度已至高度,而宋代则在“畅神达意”方面深入,以苏东坡为代表的文人士大夫把“文人画”的发展推至高峰,占据了画坛主流方向。相比认为唐画工艺性强,属匠人之作,宋初的黄休复在《益州名画录》里将“逸格”提到首位,从此成为了画家们苦心孤诣的追求,吴老师对唐画如何理解的?当时的“文人画”潮流相对有没有疏漏的地方呢?

 

吴悦石:我们推崇唐画,这没有问题。因为传世至今的唐画非常少,我们对唐画的认识都是靠文字记载。虽然是只言片语,却能够把一个人的神情全部表现出来。唐代,已经是绘画极为蓬勃发展的时代,记载下来的名家也多。关于一些传世唐画,包括张萱、周昉、韩幹的作品,有人说是宋仿的,究竟是不是,都没关系,都不妨碍我们对那个时代高超艺术性的认识。那种划时代的水平,现在也未必有人能够超过。

唐代出现了一批画家,出现了两种对立的山水画画风:一种是王维的水墨山水,一种是李思训的金碧山水。这两种风格都是相当好的,共同推动了中国画的发展。后来又在发展中渐融,融出来了浅绛。在中华民族绘画的发展史上,唐代的贡献是毋庸置疑的。虽然大家都说文人画是从苏东坡开始出现的,实际上应该往前推。文人画的产生不是心血来潮,不是苏东坡随便画两笔就是了,它没有那么简单。大家推崇王维的文,王维的诗,进而推崇他的画。由于王维本身好佛,所以他的诗文确实受禅宗的影响非常深,不着痕迹的心境,比较旷放,心如明月的感觉,王维在这一类上的表现很多。而吴道子、周昉等画家,虽然画的画也很好,但因为没有本人的文集传世,所以就吃亏了。“立名最小是文章。”文章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古人把文章看得比什么都重,没有文章的人就吃亏。文人要脱离于形骸之外,包括吴道子,他们都是文士,作画前都是酣饮。酣就是喝透了,喝得东倒西歪,这时候再作画。那时候,文人画就是“滥觞”,就是这么回事。当然,这只是形容已经进入文人画这种状态,但文人画也未必都是要喝成酩酊大醉再创作的,精神上自我陶醉了,没喝酒的也能作出好画。

唐代开了这个风气之先,宋代则大行其道。禅宗在宋代比较发达,文人的发展也得到了很好的历史机遇。文人画能够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宋代文人功不可没。宋徽宗赵佶连自己的江山都不要了,也要画画。当皇上当得再好,历史上也留不下多少名声。宋代仁宗、真宗等好多皇帝都是在统治上有所作为的,却都不如徽宗。赵佶把江山丢了,却比其他皇帝有名,这是文化的魅力。权欲是历史的过客,文化是历史的精神。过客太多了,而精神永在,真正的文化是不朽的。现在有很多人喜欢用假文化、伪文化来说事儿,我不建议他们这么做,因为这些都只是困在社会文化圈中的文化现象,却不是真正的文化。

 

8、刘洪郡:吴老师修养全面,以画为寄,抒发情志,这比两宋时期的院体画家有更大的自由度。也偶见你的工笔,线条功力不输北宋。请问你对两宋的绘画体制是如何理解的?包括那段时期的文人心性方面?

 

吴悦石:宋代及其之前的画院是能者机制,不问出身。包括王希孟,他们能进画院不是因为背景如何,家庭出身如何。我们之所以有现在的绘画状态,荆关董巨居功甚伟,是有贡献的。他们的传世作品虽然不多,但是还能够见到,气象非常恢弘。至于后来的李成、范宽、黄荃、徐熙等,他们一直影响到现在。黄荃富贵,徐熙野逸,大家一直都这么说。一个是勾线,一个是没骨,方法从他们那个时候就定下来了。这些人属于开风气之先,在历史上都留下了名字。

北宋的社会经济非常发达,上百年的社会安定形成了一个文化繁荣的局面。除了盛唐时期,很难再有这种现象。到了南宋,江南地区经济富庶,大家也是纸醉金迷,看贾似道描写的景象就能够知道。那时的书画虽然没有北宋的雄强,但刘李马夏的功力没的说,有继承,也有发展,值得现在人师法。你看唐伯虎的画,如果不学他们,根本出不来。我小的时候也下过功夫,长时间临摹他们的作品。虽然他们的画属于南宋的,但属于必须学习的,因为北宋的好多作品尺幅都太大。比如马远的大斧劈皴,你可以不学,但起码要知道,一上手就会。宋代也有别开生面的,比如“二米”、梁楷、文同,都属于非常高的气象,现在的好多人都摸不到门儿。那时候的中国人不太认写意,就认工笔这种画得细致,花费时间长,就买这个。每朝每代都犯同样的错误,只有后人在发现过程中认识到:哦,这几笔好啊!现在也是这种情况,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是工笔卖得最好。因为所有的买家都是没有多少文化的,他们认为,工笔画得笔画多,让我买笔画少的,以为我傻呀。所以,这个是教不会的。现在很多画家把画面画得又密又丰富,也是因为这个。为什么“二米”、梁楷、文同等人的传世作品少,就是因为大家不重视,喜欢买一些工细的挂在家里。南北宋的绘画,开了元明乃至现代风气之先,这种气脉是贯穿的。当时的画家人数众多,虽然传世的作品少,但是有一张也可以,还是值得我们做一些细致的工作。

 

9、刘洪郡:吴老师对复古思想怎么看待?比如清四王。

  

吴悦石:明末清初是很有发展的一个历史阶段,清初“四王”的影响力是非常大的。但是解放以后,中国的教学对“清四王”一直是贬低的,认为他们千篇一律、因循守旧、一无是处、不足为法。其实,拿着清四王的作品和元人的进行比较,就会发现是不一样的;和明人的进行比较,也是不一样的;和宋代及其之前的进行比较,还是不一样的。清四王有着自己的独特面目,很注重礼法,山的大小有一种很庄严的态势,气象很好,礼学在这一代画家这里体现出来的。

清初“四王”的不肖子孙把“四王”的名声搞坏了。“后四王”以及后来的无数“小四王”,拿着他们的稿子陈陈相因,都基本上是一个模子。实际上,“四王”的作品比前比后,谁都不输。民国时候,徐悲鸿对“四王”不满意,只不过是看到了许多无能画家在学四王。但很多优秀的画家,例如赵之谦、任伯年、虚谷、吴昌硕等,都学过“四王”,却有着和“四王”不一样的东西。“四王”独树一帜,也是属于学养深厚的一代画人。他们只不过写下了“仿王维”、“仿倪云林”、“仿黄子久”这样一些题款,但画出来的都是自己,借着黄子久这些人来补画的空。就像吴昌硕仿赵之谦一样,是一种再创作。这种“仿”,只能是个中高手才能够看得透,看得通。不要只看画的形,一定要懂“四王”的心,知道他们的用意所在:第一,我有所本,是从老师那里传承下来的。第二,虽然我也画了黄子久的《富春山居图》,但我的和他的那幅不一样,我有自己的画境,不是死守成法,不是亦步亦趋的复制。但是,后来的不肖子孙邯郸学步,贻笑天下,成为可悲、可笑、又可怜的人。并不是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才开始嘲笑他们,同时代的人就已经嘲笑他们了。死临“四王”的那些没出息的人,并不代表那个时代,就像现在一些没出息的画家,并不能代表现代,这是一个道理。所以说,有些事情不能以偏概全。客观、公正、真切,这是做任何事情都必须要看透的,不能人云亦云。

 

10、刘洪郡:赵孟頫也主张作画贵有古意,但今天看来他并不能划分为复古一派,比如他画《鹊华秋色图》,是他亲身游历、观察了济南附近的两座山画的,他曾在画跋中也说:“久知图画非儿戏,到处云山是我师。”所以,师法古人的技法风格是没错的。画要有古意,应该是着重于书法用笔方面。吴老师对此如何理解?

   

吴悦石:“师法古人的技法风格是没错的。”这句话有错。应该说:“师其心,非师其技。”前人都讲:“师古人之心,非师古人之技。”而且,“着重于书法用笔方面”也不对,应该是“着重于气象方面”,这样就好了。元代钱舜举(钱选)和赵孟頫一样,都提倡画有古意,而且他们都亲身实践探索。《鹊华秋色图》这幅画确实不错,很有古意,赵孟頫画出了自己亲身游历的景色,方法却用了唐以前的勾勒——山形非常朴素,没有故作变化。这种魏晋时期的古朴画法,元代还能看到作品,咱们已经看不到了。在当时,不仅绘画缺少古法,书法也是如此。赵孟頫说过:“古法已失”,所以他写六体书,提倡复古,就是要把古法恢复过来。每个时代都有时髦,有见解的人和一帮好朋友在一起感慨世风日下,提倡一种贵有古意的、朴素大气的内美。他们于绘画和书法中都在探求汉魏六朝以来的“古”。

 

11、刘洪郡:黄公望在他的《写山水诀》中说:“作画大要,去邪、甜、俗、赖四个字。”明初的王绂理解“邪”为:笔端错杂,不师古,不遵循中国画的传统方法,追求天趣,信手涂抹,不成格法,走入邪道;“赖”视为离不开古人;“甜、俗”即忽视传神,而一味追求华丽的色彩效果。清代沈宗骞认为“甜俗”,不是废除颜色文彩,是要去掉笔墨间媚气,黄宾虹也说“甜是无内在美”。由此衡量徐渭及扬州八怪,有无“邪、赖”之病?后人往往把“甜”与“俗”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有失公允?赵孟頫的用笔有姿媚之气,但格调也没差到哪去。当然,这涉及到修养与审美取向的问题。吴老师所理解的绘画弊病应是怎样一个概念?

 

吴悦石:首先,黄公望的“邪、甜、俗、赖”四字从明清至今就一直影响画坛,大家都非常尊崇这个说法。在他那个时代为什么要提出这四个字呢?“邪、甜、俗、赖”的提出是针砭时弊的,因为那个时代也有这样的风气。

传世的元四家也好,赵孟頫、钱舜举也好,还有一些传世名家基本上都是不错的。因为当时被黄公望批评的那些画家在那个时代已经被淘汰了,他们传世的作品非常少。只有那些有风骨的、有修养的、得到后世画家尊崇的、受仕林子弟所敬仰的这些人的作品流传下来了。在历代的传承过程中,许多画家包括众多的当时的名人也都被淘汰了,因为他们的名节不够、画的境界不高,或者个人的修养不高、口碑不行,所以在这个评价的标准中就被淘汰了。

对“甜”字的理解不能一棍子打死,倘若一棍子打死了,未免有失公允。“甜”倘若是“甜而不俗”、“甜而不薄”,是可以的。只要能做到这点,“甜”未必不是好东西,“甜”也是一种美,我们不一定以“拙”为美。都讲“蓬头粗服”也是不对的,“清秀、典雅”都是美,有一些很清淡的东西味道虽然“甜”,但是不俗。明清以来就有很多这样的东西,包括仇实父的作品未必不甜,但是不俗,他用色虽然都是石青石绿却很雅致,有人用石青石绿就很俗气。吴湖帆就甜,他笔下水墨晕染的没骨荷花的花头完全采用水彩画的方法,但是也相当不错,拥有出水芙蓉的典雅。“甜”未必就“俗”,“甜”要有清气,不能沾浊气和市井气,否则即使不俗,格调也不高。甜要有“清”格的话就是好的“甜”,所以我们在分析美学的内在思想的时候要综合看待,未必什么都要一统。

我觉得王孟端对“邪”的理解还是不错的。中国画对“邪”的理解是很鄙弃的,说一个人的画不入流、野狐禅,其实都是说的这个“邪”字。说这个人的画有江湖气也是“邪”,“邪”主要关乎心中修养和人品的问题,人品不正,画风肯定邪,人品不正,用笔肯定邪。这个“邪”字不单单从字上讲,还牵扯到一个人的人品、风骨、笔墨、画风,这些都有表现。传统画法中是追求天趣、信手涂抹的,追求天趣是没问题的,信手涂抹只是偶意为之。所以这句话也是可圈可点,传统中国画中不都是信手涂抹,也不是所有的都在追求天趣。能、神、逸、妙中的“能品”一般都是制作成分,“逸品”才是真正追求天趣的。追求天趣源于画家高度的人文修养,所以王孟端的说法不能尽信。读画史画论不能人云亦云,要不畏书、不畏名、不畏史,这才是真正做学问的人。我们一定要在这个基础上认识自己,在批阅这些典籍的过程中辩真伪。孔子曾经删六经,在这个过程中他就敢把好的留下,把不好的去掉。我们不是孔子,但是要有他的这种精神。我们在阅读大量典籍的时候也要靠个人的修养和眼睛进行取舍。

黄宾虹说的“甜无内美”是对的,但只是表面层面的看法。我们刚才所谈到的“甜”的各种不同,宾老也没有说的那么细,只是笼统的就前人之说说了一句评语。宾老的画是重“内美”、重“大美”,对内美的追求其实是以中国哲学思想为依托的。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是在一个高层次的境界当中恪守内美、大美这一法则,后世的市井间、民间就不一定了,随着修养、文化领悟的不同,尤其到了书画上,很多人会产生局限性。因为他们接触的人少,见到的大多以风俗画、民间画,再比如潘家园的画为主,看到真正的名家作品很少。只有在传承过程中,通承格之变,在艺术上有造诣的人的作品在传承过程中才有影响力,但这样的人凤毛麟角。

所以把“俗”和“甜”连在一起也是不对的,“俗”是无药可医的,后人讲“唯有读书卷以发之”,其实未必。有的人读书也救不了,因为“其俗在骨”,这种俗是胎里带的;但对于有些画家,书卷的确能温养他的气息,但在于书怎么读,有没有导师,怎么带他入进去,然后才产生气质变化。过去我们讲“读书卷以发之,广见得以扩之”,就是人在读书卷的过程中使气质发生了变化,那么举手投足、谈吐之间就温文尔雅,运用于笔墨之中也就有了这种精神。这需要一定的时间和一个小环境,接触的朋友和生活圈子都相互关联。如果你的圈子当中只有你一个人想“雅”,那么你也“雅”不起来。所以得有“二三同好,共好此道”,然后才能互相熏陶。

至于说赵孟頫的用笔有姿媚气,实则未必。傅山的格调很高,修养也非常好,有一个故事说傅山在盛年的时候贬斥赵子昂,在贬斥过程中就说赵子昂太过姿媚,也就是俗,不足师法。到了晚年他却说自己说错了,认为赵孟頫的“高”在内:表面上看起来很甜,实际上内在气质很雍容、很圆满。无论从间架结构、行笔气韵都能看出来赵孟頫的高,但这需要一定的功底才能感悟。所以现在市井间一般拿到赵孟頫的画就说赵孟頫太俗,但我的老师让我初学的时候就是学的赵孟頫,我当时写字就是先写的赵孟頫的大字,到后来也没写的俗。因此这个东西要正确认识,不能人云亦云,看不懂是自己的修养和眼睛没到。一个人的作品能流传那么久,从元明清到现在很多人都在学,肯定不会浪得虚名。所以说中国画的审美问题和绘画的弊病是一个课题,在审美过程中要兼顾,不能根据一己之所好而去针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若做到公允的话就要兼顾,就像人家赵孟頫的“甜”做到了有“清气”,“甜”而不“俗”,就一样是有境界的。如果“甜”到“俗”那就又不同了,种种不同。比如傅山提到的“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这些都是大美,包括黄宾虹提出“甜是无内在美”都是中华美术理论中的经典,这是人所共知的,大家都没异议。但提起赵孟頫就有异议,其实有异议是好事,但不要以偏概全。看待绘画弊病的过程中要有自己的一个正确认识,而这个认识来源于修养。时弊和历史遗留下来的弊病都有,历史也有弊病。现在东洋、西洋画法一起到了中国,土生土长的画法非常多,那么毛病也会非常多。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个人在实践过程中都会有所认识,认识了如果能改,就善莫大焉;如果说认识了还走另外一个极端,那只会在极端中来回走。但假如在某一方面确实有成就,那一定会成功。所以说不要拘泥,要给所有人一个空间,但唯独的一点,就是不能入邪道,就是王孟端说的。其实所谓弊病和邪道都是急于求成造成的,如果不急于求成,那么这些弊病都可以去掉。包括许许多多的画论中说的都是修养问题,现在很多毛病都是急性病造成的弊端。现在大家看到的现象非常丰富,因为现在资料多,现在任何人的创作都可以在网上看得到,但当下的一批画家就是性子太急了。过去古人讲“君子无欲速,欲速则不达”。只要不恪守这个法则,肯定就会出毛病。

 

12、刘洪郡:董其昌有云:画与字各有门径,画需熟外熟,字需熟后生。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不工亦何能淡?苏东坡云:笔势峥嵘,文彩绚烂,渐老渐熟,乃造于平淡。指的是“生”是艺术成熟的表现。但往往一些画家熟极并未发生拙之气,即为:工于笔墨,而难化于笔墨。生拙老辣之高古笔趣,与意气风发、参差槎节的江湖情性分为两种境地。所以,其间高妙,极难拿捏。吴老师是如何看待“生熟”问题的?何为“生拙高古”之趣?

 

   吴悦石:这说到了书画当中的一个核心的问题,明清之后一般就强调“生、拙、高、古”。求其“大美、内美”这种艺术要求到民国以来日趋高涨,包括到了吴昌硕以及他们同时代的李瑞清,写字都是求其高古。大家都不写贴了,都写碑,写碑的意思就是求其高古,民国一代的书家都是从北碑中出,北碑就是生拙高古。“生”就是艺术家追求的艺术表现的形式中的老到。我们在书画学习过程中要分几个阶段:最开始都追求的是要“熟”,学生阶段追求“熟”后“熟”,少年一熟,青年一熟,必须熟。如果你还没熟就生,那就是儿童,小孩画的画都生且拙,儿童的画都大美。但少年大家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不成熟。所以中国书画还有成熟的要求。

想要成熟就需要学习,成熟的过程中难免结壳出不来,有很多人在结壳的过程中都把自己圈死了,导致出不来。这些人都是“熟”后“熟”,“熟”了不能“生”,“生”不了。“生”是一大难题,就是鲤鱼跳龙门,要懂“鱼”、“龙”之变,才能“生”。这是一种从量到质的飞跃,这种飞跃不单是长时间的积累,也要达到物我交融,就是活化之后把所学的东西一变,脱略形骸,然后达到“生”的境界。就是看着“生”,实际上是“极熟”。就像我们所讲的“经意之极,若不经意”的方法一样,你看有人的大写意看似若不经意,但有的地方的笔墨、水分的微妙之际是特别讲究的,看似“神来之笔”,这就是精妙之极。不露痕迹,这就是“高”了。人学到一定程度,尤其是中年之后就可以求“生”,但人在求“生”的过程中往往动不动就走向了“邪、怪”的魔道和江湖。因为在这种“熟”完了求“生”的过程中,“破熟”就很难。“过”了就“江湖”,一旦到了江湖就很难出来,人就越来越江湖气,就不温文尔雅,不中正平和。

我们说中国文化讲究要“守其中正”,就是左右都可以跌宕,却能守中,有气并且能使气,这种气就算是有江湖气都没关系。但只有书卷气,懦懦无为而没有豪气也不行,过去我们讲求有豪气(丈夫气),现在我们讲这个气、那个气,其实什么气都一样,首先人要有浩然之气,人要正,不懦弱,内心是大丈夫,心胸极大。这样你的作品才可读可看,在这个过程中即使“生”,但“生”不离“中”,不离“法”。离了“法”,离了“中”,“生”就偏出去了。所以在谈这个问题的时候容易有这种偏差,“生”和“拙”有的一体两面,“生”、“拙”很容易合为一体,但是“拙”未必就是“生”。大家都知道“拙”的美是大美,是内美;“生”也一样。但“生”和“拙”还有一个不同之处,“生”在笔墨运用中有一种很温润的天趣,很少有人能做到这点。“生”做不好就做“拙”,但做“拙”的同时就把天趣做掉了,一味追求“拙”往往只保留了形。

   我到现在都一样,画法很纯熟,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特别想追求的就是“生”,但我的年龄不到,所以只有一点“生”。做不到白石老人、宾虹先生80之后的那种“生”,他们都是“熟”后“生”,不是一味用“拙”,这种老到就是天趣,水到渠成。这是书画界追求的最高境界,如果说形式上做到了这个东西,则笔墨都在,因为笔笔在心。

 

13、刘洪郡:请吴老师讲一讲“写生”与“写心”,还有师古摹写方面应注意的问题。

 

   吴悦石:关于写生的问题,前人议论的和今人议论的都比较多了,在《快意斋论画》中我也专论了写生。我们都注重于默视在心,默视在心就是说眼中之物不是手中之物,眼中之物也未必就是心中之物。眼为心之观,心要通过眼睛来看,但看完了之后要把看到的、听到的东西通过自身这个熔炉来融化,看到的都要在心中化掉。心之观就是运用四肢,笔是手的延长,再出来的东西就非眼中之物,而是物象的精神所在,这样的作品就具有人文性,是思想和文化上而非单纯的美术上的东西。如果脱离了这个,运用单纯的技术观点就是为了求形似,那与中国画的写生意义是不契合的。我们不排除西方的训练技法,他们追求的是画准,同时拥有自身的科学性;而我们是画中国画,我就是这么学过来的,也是这么感悟的:先默识于心,而后熔铸于心,熔铸之后在作画的时候就会不期然而然,幽然而至,这样的作品出来就有味道了。黄子久的《富春山居图》描绘的未必就是两岸当初的景象,但是很有味道;再看倪云林的山水,他多次描绘太湖,但太湖的山石也未必就像他笔下描绘的那样简单。倪云林通过自己的语言和感悟把真实景物凝炼了,运用笔墨写出了自己的格调,非常简单,令人敬仰。就像黄宾虹先生画桂林、画黄山,其实差别不大,但细细品味却有他的精神所在,不要苛求像与不像。中国人要看文化精神,再如傅抱石用抱石皴画华山,画黄山、画东北、画西北都是这一种笔法,但不妨碍他对精神的理解,从他的笔墨之中体现的是另外一种气象。同样一个地方,两个不同的画家给人的感受也不同。例如钱松岩的画有点装饰趣味但笔墨过关,也非常好,每一笔当中都有其精神所在,都可读。有人的笔墨是划道,他的不是划道,笔墨之中不是空白的。看他的原作,笔墨生发,味道十足。

     写生一定要有个人对同一样东西所表现出的不一样的东西,那才是自己的,就是要“写心”。“写生”和“写心”并不相悖,只是在你自己的理解中不要把他们对立起来。实际上写心应当在先,你明白了写生这个道理之后再去写生就不一样。如果说不明白写心,写生就会变成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不能辩优劣,自己不能变取舍,那么这个道路就非常漫长了。

 

14、刘洪郡:谈及花鸟画创作,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八大、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这等金石书画大家。中国的书画艺术讲求“空间意造”“澄怀味象”,上述大家都是构图方面的高手。书法篆刻相应生辉,融入画面,“画味”十足;如在构图方面求得成功突破,更是艺高一筹。请问吴老师您对构图有哪些深刻的心得体会?

吴悦石:构图一词是西方的,就是我们传统上所讲的“章法”。章法中也说到了一个和构图相似的道理,就是布局。在作画过程中,首先一张白纸,倘若想让这幅画能有势、能生动、能入眼,起码来讲取势是最重要的。取势和构图有本质上的区别,从精神层面区分的话,构图是表面的,是指一张白纸上的聚散和疏密的关系;取势就不一样,就是东西放在画面的一个角,然后如何生发,如何使人感受到一股气场在画中,这是主要的。如果做不到这点,就与中国画有距离。中国画过程中的“笔断技连、技断意连、意断势连”讲的就是要贯通,过去我们讲的“意到笔不到”也是势的一种。中国画的取势首先要归乎自己的修养,包括八大、昌硕、白石、潘天寿这些大家的画之所以让我们那么神往,是因为他们在这方面做得非常道地,一幅画有了势,才有呼应和气场。取势、借势都非常重要,所有的画都要借势,就是借四边之势,这幅画挂在墙上就要把周边全部都借过来。折枝花卉其实就是景在画外,借势要注重画外画,画面简,画外繁。懂得取势的画面就有神,一定很精彩。势是任何事物中都存在的,不单是人,不单是做官,植物生长也需要有势,势要与周围的环境共存。西洋画的构图只是美术的一个方面,取势却是中国画文人思想的一个境界。对精神层面的认识一定要高,认识不上去就是一般人,认识到了就会脱颖而出。

 

15、刘洪郡:吃透了传统并且学问日益积深,对于一位情操高拔的画者来说,变法是必然之径。吴老师的画面气象与笔墨精神也应处于“渐变”,在实践中您认为这“法”应自何来?何谓变法成功?

吴悦石:温养、锤炼、熔铸这是自己的一个认识过程,画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发生化学反应。没有这么多的认识,要发生变化也是不可能的,就是投到炉子里的料要多。中国人所有的学问就是“天、地、人”,眼观天、俯察地、中通人和,说起来好像非常泛泛、是非常大的一篇文章。但只有达到“贯通”后才能到达“通达”之境。“达”则生变,“变”是有过程和条件的,假如这几个先决条件不成立,就变不了。所以说,一是“学”,二是“化”,三就要“通”。“通”后才能“大变”,变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变是一时的。“变”与“不变”是相对的,“变”分大变、小变、渐变、突变,这都是有的。在变的过程中要根据自己的条件来顺理成章,顺势而变,不要硬变。积累多则大变,积累少则小变。变也不是变完之后就定了,一旦定了之后就会落后。“变”都是活的,就像《易经》说的那样,要日日新。倘若不日日新,不变就是自甘落后。要不断的充实、不断的学习、不断的在充实自己的过程中再认识,不断的认识才能使“变”不拘泥、不停止。“变”如果停止了,那达到了“变”也未必能达到那种境界。但一旦“通”了,“变”就不会停了。这就是“变”的要点所在:一直变下去。

 

16、刘洪郡:请问吴老师,在绘画史上,您最心仪的画家是哪几位?为什么?

吴悦石:我最崇拜的画家,从唐宋元明清都有。如果没有传承,就没有我们的中国画文化。如果不知道每个时代的重要画家所取得的成就,也就不能分析出什么是经典。能够正确认识什么是经典,什么是好,每个时代的经典所在,有什么不同,这是很重要的。唐以前的作品肯定不少,只是现存文字太少。有一些传世的作品未必可靠,还有一些是北宋的摹本。但是到了宋代,气象就变了,传世的作品也比较多,我们在学习过程中反复临摹、反复学习,在前辈的作品中仔细揣摩的东西也就多了。我在荆关董巨身上下的功夫可多了,北派就是荆关,南派就是董巨。包括刘李马夏、元四家、清四王,我都是用心、长时间地去学,关于明四家的学习反而相比较少。还有,陈白阳、徐渭、清四僧,他们的画都是经典,属于文人画脉系中躲不过去的。我要体验他们在笔墨传承过程中的思想,不断地品读、学习。

由于我的老师王铸九是齐白石先生的学生,在我的身上影响最深的应当是八大、吴昌硕、齐白石,他们都是我沿袭时间最久、从中受益最多的画家。民国的一些画家,我也学习过,但他们没有给我带来思想上的震撼性影响。

 

画家的思想与修养

17、刘洪郡:吴老师您在《快意斋论画》里曾说:“书画鉴赏本应画家余事,只可惜几十年之教育,物换星移、人事皆非,能于画前品鉴优劣、立断真伪者寥若晨星。更有耄耋老者,不识真伪却信口雌黄,贻笑天下事小,业界羞耻事大,故有如是说。”如此看来,鉴赏能力的优劣亦是衡量一个画家水平的标尺。请吴老师谈一谈鉴赏对画家修养的重要性。

吴悦石:鉴赏本身就是在看画过程中细细品读。在品读过程中,如果不能读懂一幅画,可以说,就是不懂画。能读懂一幅画,就是具备了赏鉴的基本水平。一幅画打开,不外乎就是看它的笔墨修养,看它的气韵品格。在笔墨当中,中国画给人最深刻的就是,看一画而知其所有。我们通常都说“见字如见人”,其实“见画也能见人”。当然,这个人长什么样可能不知道,但关于这个人的品格修养,我们基本上能看得很清楚。

中国画是和人的精神修养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不能取代它,这是我们值得骄傲的。我们讲,中国书画艺术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精纯的一部分。为什么可以这么说?它和文章、诗词是并行的。“文以载道,画以辅道。”没有画只有文也不行,是瘸腿的。虽然文章重要,但是书画可以补文之不足、史之不足,许许多多都是例证。例如,从许许多多汉墓中的出土文物可以得知,原来汉代的衣服是这样的。文字记载的并不全面。

鉴赏,打开一幅画,先看笔墨;笔墨还行,就继续看气息,从中可以看出有品没品;再品读它带给我们的综合信息。一个人在学画过程中,如果不是按照这样一个顺序品读一幅画的,那么他就是有缺陷的。不是看看构图挺好,或者看看这一只小船画得挺好这么简单。这就像林琴南(林纾)在《春觉斋论画》中曾说的,小偷入金谷园,看见什么都以为是好的。林琴南的《春觉斋论文》也很好。所以,不一定是大画家写的画论才是好的,很多人写得都很精彩。《春觉斋论画》是我初中读的,现在仍然印象深刻。林琴南教育我看一幅画,首先要看笔墨气势这些大的,然后再看土木坡石这些细的。鉴赏要循序渐进,要能辨真伪。现在的好多所谓“专业”的鉴赏家不能辨真伪,这是受人讥笑的,我们不能犯这种管中窥豹的错误。一般人要像学画,尽量在鉴赏上过关,好好学。在鉴赏过程中享受它的快乐,在快乐中又能够长学问、长知识。

 

18、刘洪郡:吴老师对美术评论的标准如何看待?古代的评论家大多也是书画大家,现在的理论家大多限于理论,“眼高手低”确定为正常现象,其实不然,“眼高手才能高”,只是很多人根本不懂画,也依然揣着所谓专家的“饭碗”折腾一辈子,画坛的混乱现象已实属可笑。请问吴老师,除了鉴赏之外,我们还应从哪些角度去锻炼自己的眼力?

    吴悦石:这就是一个时代的问题,就是自民国以来,中西方文化对接之后出现的问题。古代留下来的画理、画论,都是以札记形式写成的。包括论诗、论词、论文,也都是这种形式。像《文心雕龙》、《诗品》这样成篇章的文艺理论非常少。因为好多名家、大家都是有感而发,都非常真切,而且语言精练,搔到痛处,说到痒处,非常畅快。许多画论虽然短,但是画家觉得特别重要的,就把它记录下来。札记,是画史画论的一种主要形式。

到了现代社会,理论需要论点、论据,需要反复论证,有时候需要一种程式化。这在论述中国画的时候,会有些相形见绌。一幅画,你把它掰开了、揉碎了,还怎么讲呀?看似旁征博引,其实只能是一些废话,食之无味。拿西方的一些理论和古人的一些议论,用奇句来装点一下,再分析一下画,这都是套路。为什么现代人都不喜欢读了呢?因为他们说的这些话,张三可以用,李四也可以这么用。一文多用,把两头儿一换就行了。这样的东西比较多,自己的真知灼见就少了。这些人不是画家,不是专家,不是书家,不是在笔墨浸润中呆了很久。确实,通此道的都是个中高手,这就是局限性。很多资历老一些的搞理论的朋友,都知道这一点,如今都在笔墨实践上下功夫,在补课。理论家的眼睛要在手上,手上的感觉多了,他的理论也就真切了。否则,就是抄书。

理论家现在还有一个弊病,就是喜欢拿西方的一些理论的语言狐假虎威,吓唬中国人。这一套已经落后了,西方的文化和我们的文化不可同日而语。以前,这些人的话还能吓倒一批人,现在只能是笑笑而已,不足为论。我觉得,有些画家可以发扬中国文化好的传统,把自己的绘画心得以札记的形式写出来,丰富一下画论,不要等到理论家来给你专美。语言不要枯燥,不要罗列,不要装腔作势,不怕浅显,不怕字数少,情感真切就好。中国文化特别妙,拿起笔来一入纸,就能看出一个人有几斤几两。但是,跟外人说是说不懂的。从来不摸笔的根本体会不到,只要摸过笔的就能明白。

关于从哪些角度锻炼自己的眼力,我认为就是多读书、多学习、接触高人,远离尘俗。如果不这么做,眼力就会少一点,无论他现在多红,历史也肯定会抛弃他。

 

19、刘洪郡:吴先生笔下无论人物、花鸟等,笔墨、色彩,均达技法高超,随心所运。其实,您是更注重画外的一种情操与品格。当年黄公望画《富春山居图》历时数月,今天看来几日之功便可成就。可见,古人的淡泊名利,使得画面以画外功夫“养出”,而不是单靠技法程式的铺就。那时的“画家”除了技法完备,的确也是地地道道的文人;不像现在,大多给人以“夹生饭”的感觉,投机做作而成。所以,时人感叹,今不如古,我们的“情志”“逸气”不及古人。“好古”之士实属难能可贵,吴老师对此有何感受?

    吴悦石:第一,现在的俗气远超于历代。这种俗气不是铜臭,很多社会现象不健康,管理方面的人员也是外行,好多官僚也不懂行,由他们来运作,带来很多不好的影响。历代都一样。民间有风骨之士学问修养都不错的有很多。元代的官学不行了,民学就出来了,元四家也出现了。他们有着淡泊名利的学养和情操,还有着汉民族传承下来的气节和风骨,他们的画经过一代代的传递,影响了五百多年。由于民气所在,他们的画在明代逐步成为正统。到了清代,简直就是正统中的正统。元四家在“四王吴恽”这里就是开山祖师了。

    民国以后,很多人鄙视“清四王”以后的画家,说他们陈陈相因、裹足不前、不足师法。就是因为“后四王”、“小四王”重复画倪、黄的路数,这些画已经没法看了,没有进步。其实,这些不进步的画家只是一小撮,另外的一大批人例如:赵之谦、扬州八怪、四僧等都是画得非常生动的,我们不能以偏概全。光绪以后,虚谷、任伯年、吴昌硕他们都是画得不错的。民间的东西又起来了,官学又落后了。我们现在的美术界一塌糊涂。官场搞的许多展览,实际上又是官学了,又成了一个套路。当它成为一个标准、一个套路的时候,就是它走到尽头了。

现在年轻的学生思想非常丰富,修养也很好,认识非常高,不苟时俗,他们的心气和追求的东西很高古,这就是民气可用。这些思想不会像过去那样再等上百年,我估计用不了二十年,这些东西就能入主流画坛。到那个时候,我们的画坛就会涌进来一股清泉。我又想到佛教讲的:“芥子纳须弥”,一粒芥子能够容纳三千世界。现在还有一些人在搞一些活动,虽然体量不如官方的大,但他们就是一粒芥子。读了历史,心就冷静。应该不断地读历史、学历史,让自己变得通达。司马迁说“通古今之变”,才能成为一个人。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连略通都谈不上,涉猎还是可以吧。

 

20、刘洪郡:吴老师在绘画技巧与精神上达到了高度统一。历来很多大画家针对题材也都无所不擅,比如赵孟頫、陈老莲、任伯年、张大千等,这从形式上也许说明了一个画家绘画能力与气量的问题,但大精神的深刻表达的确需要一个很好的落脚点。所以也就必然要分人物、山水、花鸟科,画家的风格也更趋完备鲜明。请吴老师谈一谈绘画分科的问题以及绘画精神的“要领”与“得法”的问题?

吴悦石:中国画为什么那么强调书法用笔,从赵孟頫说“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分通,若还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开始,就明确说出中国画要把书法的笔法融入其中,才能耐看。在书法中,笔在纸上不能够潦草,一潦草了就不入纸。书法一要沉,二要雄。不管你是拙还是秀,从形到笔都要讲究。把这个精神放在画里就很好。“逸笔草草”说的是一个人在书画过程中要把心放下,达到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不能够曲解“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这和草书并不草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它们都是飞动的感觉,就不耐看。飞动之中必有持重之处。如果不持、不重,一味地激就不行。这就像音乐一样,要有变奏,在韵律过程中才能显现出美。把书法用笔用到画中,使画跌宕起伏,否则画的用笔非常单调。关于“逸笔草草”,不能够从字面上理解,它实际上说的是文人的淡泊,心无挂念,只是形容这种状态。没有“逸笔草草”的状态,也画不出超脱的感觉。画要有精微之处,就是要有讲究,经得起细看。讲究,有时候会板滞、会做作,有了逸笔草草就变得松动了。

每一样东西,你都要深刻地理解,立体地理解,这就说明你是一个聪明的人,是把事情看透了。我们先把精神状态提到“逸笔草草”,然后在做的时候再举重若轻。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去逸笔草草,简直就是千斤之重,一张白纸就把他欺住了。所以,人首先要能欺住一张白纸,然后才能有神来之笔。能够做到“逸笔草草”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对一个刚开始学画的年轻人来说,你让他逸笔草草,让他变法,等于是害了他;对一个学了二三十年的人来说,他不能逸笔草草,不能变法,这也是一个问题。

 

21、刘洪郡:吴老师非常注重书法用笔与文人精神的完美渗入,在“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理论下,很多文人、学者、作家等都投入到书画以自娱。您是非常讲究画面的“笔笔分明”,毫不含糊。就此,你是如何看待绘画性与激情创作的,即理性与感性的问题?在此也请您解析一下徐渭与八大山人的艺术之功?

吴悦石:笔笔分明是书法的要求,也是以书法入画的要求。黄宾虹在少年的时候曾经向一位老先生请教笔法,老先生只说了一句:“笔笔分明尔。”黄宾虹一生就尊崇这个。画就是涂抹,书法就是写。画和写是不同的:涂抹就是拿工具刷,写是心里的东西顺着这个就能流露出来。笔笔分明一下子就把你带到中国书画纯正的境界中。即使不成画,也要坚持这条路。坚持用这个方法,就会有收获;如果用其他方法来代替,也会画出一幅画,但终究得不到正果。

笔笔分明只是其一,它后面还有一句:笔笔生发。黄宾虹问的那个老人还有所保留了。笔笔分明中的一笔、两笔,都在这里摆着,它们没有连接,没有气贯,都是死的。笔笔要生发,落笔和落笔之间不能间隔太久,浓淡干湿、枯润急徐,在生发过程中,画面就变得丰富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画画,激情是很有必要的。唐代杜甫的诗词中写过那么多的画家,每个都是大家。饮中八仙脱帽露顶,现在哪个画家敢这样呀?政治局常委来了,你把鞋帽一脱,再开始作画,这是不可能的。那个时代的人做得到。吴道子酒酣之后开始作画,还要请裴旻舞剑,把剑抛到天上,然后用手一接,唰!这种事没有激情做不到,这是大真、大美、大勇。换做是我,就这么一下,扔上去了就跑到老远的地方躲着了,否则剑落下来扎到自己怎么办。那种淡定是大本事,就这么一举,飞剑就能入鞘。怪不得都说唐代有三绝:李白的诗歌、张旭的草书和裴旻的剑舞,可惜我们现在只能通过文字来发挥想象了。我注意到,凡是说吴道子作画,都是每至酒酣才动笔。它给了我们一个信息:吴道子作画必定是十分率真的,率真才能有激情。不是本真才能调动起激情;如果都是装的,绝对没有激情,没有那种精神状态。

    激情是第一,然后才是理性。所谓“经意之极,若不经意”就是理性。傅抱石先生作画也是先酒酣、先放纵,再小心收拾。收拾就是理性的——如果一味地放纵,那就成了涂鸦,不能用了。这个过程要有节,要有度,不管是泼墨的还是工细的,感性和理性都存在于其中。工细的也不能弱,也要有情,如果没有情,画出来的东西就是死的,说明画家在理解的过程中存在偏差。

    徐渭和八大开了近现代大写意之门。实际上,从历史上来讲,写意和泼墨都大有人在,只是传世的作品特别少,无非就是梁楷、牧溪、林良、陈白阳(陈淳)这些人的作品。到了徐渭和八大,因为距离我们的时代比较近,所以从清代以来,学习他们的人也特别多,直接影响到扬州八怪风气的形成。到了民国,更是形成了“穷山水,富花鸟”这样一种局面——所有画山水的,辛辛苦苦画了几张,不如人家画花鸟的画一张卖的钱多。花鸟画在当时的流行,和当时的文化也有关系。

徐青藤的恣肆狂放,和他所处的时代以及个人的经历是有关系的。八大则是蕴藉中正,又不失笔墨的放纵之处——他的放纵都是有法度的,拿捏得很好。这是八大山人的精妙之处。评论起来,八大要高过徐青藤。因为很多时候,徐青藤被他的很多不好的画带累了。有一些画不讲究,经不起看,这些东西影响了他。但是,他的才,在那一代人中应该是无人能比的。徐青藤诗文都好,也懂兵法,可惜生不逢时,受到朋友胡宗宪的牵连,都敢把钉子往脑子里面钉,他是一个悲剧人物。不过,这样也好,他把这些精神情感冲泄到他的书画中,也成就了他的书画艺术。在他的影响之下,一下子就开启了大写意的画法。那时候还称作泼墨,写意这个叫法到了民国才出现。

八大山人就不同。他出身于贵胄,学养深厚,而且明代灭亡的时候他已经满十八岁了,是一个成年人了。由于教养良好,八大山人的学习得到了一条正途,学问也好,书法也好,各方面都很好,使得他成为在那个时代特立独行的一个人。建国以后,很多人说八大山人是在反抗清政府统治,例如哭之笑之、墨点无多泪点多等等,他们用的都是阶级斗争的说法。其实,八大的画非常平静、雍容、坦荡,不像徐青藤的画,多有不平之气,“闲抛乱掷野藤中”,全都倾泻出来了。八大山人画的鸟、鱼,眼睛都往上看,这是因为他有一种清高之气,这是没问题的。但是,不要把白眼看青天和阶级斗争挂钩,说什么他是看不起清朝。现在,有很多东西都是别人附会上去的。附会非常多,我们要清理,很难。后人在写一些文章的时候,反复引证的,很多都是不实的东西。有些人要写八大,但是资料本身就少,建国以来就把很多阶级斗争的观点穿插进来,使得一代一代的后人又误后人。这需要一些真正的史学家出来澄清。

关于八大山人的画风分期问题,很多人喜欢说他早年和中年还有愤懑不平之气,只是到了晚年才逐渐平静下来。其实,在晚明时期,各种绘画都在变形当中,八大中期多用侧锋,肯定也受过“变形主义”的影响。他很早就开始注意到形式美的一种感觉,但他的侧锋用笔并不燥,而是很平、很静。虽然形在变,早年画的石头用偏锋,写的字也很怪,精神却是很静的。不像徐青藤,写得满纸都是,而且行距很密,就像是要疯狂的感觉。所以,有些时候就是修养时间不够的问题。八大的早期和中期还是处于理解过程中,然后到了后来才主要使用中锋,而且一改过去用熟纸的习惯。八大早年都是用熟纸,晚年都是用生纸。徐青藤多用熟纸,他的画没有渗晕效果,影响了水墨水平的发挥。石涛也多用熟纸,他说过一句话:“纸生漏墨,画家之一厄也。”生纸并不好,用生纸是迫不得已。但后来慢慢发展为大家多用生纸。用好了生纸,很多水墨的韵味就出来了。但是,很多人没有这个本事,不能驾驭。所以,生纸和熟纸直接影响用笔和风格。

 

22、刘洪郡:关于画家的禀赋,清代袁枚首提“性灵说”,讲究“直指心灵,不拘格套”,简单讲来,就是一个人的性格有很多闪光点,好玩。比如具有“童心”,爱好“玩石”,爱好“美色”,喜欢“美酒”等等,往往在其把欢之时,天机迥出,才技卓颖,而创传世之作。吴老师是颇具才情的画家,对此,您有何感受?

吴悦石:“性灵说”其实是点出了一件艺术品的生命之所在,没有性灵的东西不活泼。就是要把自己性灵深层、未开发的东西剥开,让它出来。前人说的“蒙养生活”是指很宽泛的一个道理,但在宽泛之中需要自己去揣摩。各方面包括玩奇石、玩花鸟虫鱼、口桃之癖,我们当然可以指责,也可以不指责。过去那些旧文人的一套生活都有历代的传习,尤其是唐以后,这些都是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例如“小红低唱我吹箫”的诗句反映出当时的这种生活;再如苏东坡带一个朝云,这在士人生活中都是很平常的。我们现在当然都严格遵循一夫一妻制,一夫多妻是受到抨击,是不正常的,但我们还可以从其他方面得到蒙养,然后性灵得以阐发。“灵光一现”就是说突然间在某一件东西上、某一件作品上,某首诗的一个字一句话上迸发出灵性,使物象活灵活现、不呆板、不刻板,也不是那种平铺直叙能说出来的。这把“性灵说”活化了,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了我们在从事艺术创作的时候该从何入手。

此外,也不要让性灵蒙上灰尘,把性灵活脱脱的放出来,然后让人去认识,这样的作品才有生机。现在有许多作品都是一次又一次反复的在制作,这样的作品就不见性灵。所以我们说学中国画,学中国书法着重学什么呢?关键就是见“性灵”。见字见人,见画见人就是说要见人,要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要见笔,假如一笔中重复三四遍,那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这就是中国文化和其他文化在艺术见解上的不同、欣赏习惯上的不同。为什么这样的好作品少,这样的人少,就是因为不见性灵,“作”的成分多,另外还有一些是天分不够,性灵也出不来。学问不到那个层面就洒脱不起来,见人见事见物就拘谨,只有才分大的人才能活脱出来,这个出来了大家一看才是传世的东西,人人都知道。

 

23、刘洪郡:中国的绘画精神是写意,讲求直抒胸臆,要言不繁。吴老师理想中的写意精神是怎样一个概念?

吴悦石:这其实是现在着重要谈的一个大问题,这个时代大家都在谈写意,都把写意反复重新再认识,这其实是一个好现象。国家强盛后认识到自己文化真谛之所在,中国文化之所以不同于西方文化,不同于其他民族的文化,关键就在于它的写意精神。这个精神不是说现在才有,其实从上古时期以来都是写意精神,中国文化从开天辟地以来都是大写意,例如盘古开天地一斧子就把混沌劈成两半、夸父逐日弃杖化邓林,再如庄子“鲲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包括李太白“黄河之水天上来”也都是大写意精神。我们这个时代没有大写意精神,诗人也没有这样的胆略,缺少这样的精神世界,所以也写不出这样的诗句。由于国家现在的进步,我们因此才认识到了现在所缺失的,我们许许多多口号似的东西包括“大跃进”的口号都不如古人的豪迈。只有郭沫若当时特别赞赏的一首民谣够气势:“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其实那个时代就这首民谣是好的,庚古未见,很少有超过这首民谣的。至于诗人的诗歌最豪迈的不过是郭小川的饮酒诗,除了毛主席写的诗歌还有那种气,写旧诗的基本没有了。

从有文字以来,我们阅读的典籍之中看到的那种精神,历代还是高峰。我们看文化的发展,“宋元君画者,解衣磅礴”之后,包括两汉的大石雕都是大写意。中国文化是把对物象精神上的理解通过文化诠释出来,不是刻意的刻一个形。希腊就不同,希腊讲究写实,雕塑就连一个血管都要表现出来,它就不具有写意精神。我们从一开始同一个时代出来的东西都是经过改变后的,眼睛所看到的和后来创作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既不离谱,又有型还有神,那都是博大的。现在为什么我们做不出来呢?因为我们薄了,失掉文化了,失掉了赖以支撑我们几千年民族中最珍贵的东西。我们学西方的东西太多了,学西方一百年,反而把自己几千年来的东西失掉了,顾此失彼。文化层面说,失掉的比得到的多了。所以现在能重新认识,重新检讨“写意精神”是值得称道的,写意精神也是值得弘扬的。

写意精神不但是在书画形式上,首先要在思想认识上知道什么是写意精神,要认识写意的传统。中国画的写意在形式上都叫泼墨,民国以后才叫写意。过去人人都在写意但就是不说,等失掉了写意后才认识到写意。就像学习书法一样,学了毛笔字就认为自己会书法,就沾沾自喜,过去天下人人都写书法,也就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了。时代不同,认识不同,我们现在一拿起笔来就想要写出名堂来,但过去写字只是一个工具,真正对书法有研究的,能把书法上升到一个精神境界的,一个省都找不出来几个人。

我们认识写意,从中国画来讲,从中国艺术来讲,乃至往上追溯至文字、诗歌找原始的源流都能够看得见、摸得着,因此我们就觉得有根,心里踏实,两千年一直就有传统。

 

24、刘洪郡:今年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提出加大文化产业力度,第九届文代会也大加鼓励艺术家们多出时代精品。国学复兴的热潮随处可见,但仍是徒有其表。现在的青少年都痴迷于网络信息与国际浅薄的流行风尚,对深厚得似乎陈旧的古典传统几乎置若罔闻,如此下去,处于新时代,我们的文化主络几被消解,缺失传统文化的一代人如何去补课?作为清醒的个体,应该怎样“独善其身”?

吴悦石:这样的现象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大大的警号,大家普遍认识到这点就说明这个问题已经很严重了。我们关于教育制度的问题过于细化,没有中华民族的特色,人们总说一个民族要有一个民族的特点,而中国的教育是没有特点的。因为没有自己的教育特点,因此就教育不出具有民族特有的思维和思想,这种教育长久下去,二十年后就变成美国了。

我们现在这代人还能够能说是维系,其实也是很可怜的。虽然现在都在大张旗鼓的推广艺术,但如何细化?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提出“把文化事业做强做大”的号召。做强做大是我们的一些想法和理想,但最重要的还是靠细心的耕耘,要有步骤的实施到办法之中。不要只停留在语言层面,需要有一种新的教学大纲并形成制度,坚持下去还是有希望的。如果现在还是停留在口号上和一般形式的号召上去做,再过两三代,由于网络信息时代的发起,这种现象会变得更可怕。

文化的同一性会让世界变成一个村,几千年传承下来的东西就会慢慢消耗殆尽。等到那时候,假如在想回过头来收拾局面,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像埃及跟印度,就跟以前的文化出现了断层。在和西方某些作对比的方面,教育部制定教育大纲的时候通常会比较,名义上引进了多少先进的理念,但在这个过程中看似先进的不一定就是先进的。所以是福不是祸,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未必就是福。我们有的东西能维持下去是因为是中华民族精神上的东西,我们国家稳定下来并且发展的这么好,核心的东西就是中国文化。现在西方有好些思想家、哲学家、社会学家都在议论:资本主义发展缓慢,到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不可解决的地步?中国为什么发展这么快?制度是一方面,文化更重要,中国人的观念有很多地方都是强过西方,社会的伦理观念等等再不好也强过西方。我们不好是因为现代西方社会的影响,西方社会不好的影响使我们社会上产生一些惰性,我们很多保持下来的东西都是非常精粹的,这是西方人学不到的。我们要从社会上、教育上入手:社会上就是每个人都要汲取以前好的方法,学校的教育一定要引进我们经典的传统教育方式,使人人尊师重道、人人敬业爱国,使社会变得有序。我们虽然不提倡五伦,但好的东西是好的,就比如过去的“仁义礼智信”都是非常好的,但现在都不敢提,“知耻近乎勇”。

不要总提及中国丑陋的一方面,中国历代那么多大英雄怎么不说呢?所以,总给中国人抹黑的东西,我非常讨厌。中国人是出过很多汉奸,但这没有关系,因为他出了更多的英雄,没有英雄怎么打胜仗呢,所以汉奸还是少数的。有一些文艺作品和思想上的作品,有一些人容易钻这个牛角尖,比如研究中国吏治的、中国宫廷的总喜欢把那些不好的拿出来,这都不一定,不好的有但是好的东西也多。应该宣扬健康、正面的东西,画画也一样,不画不健康的东西,这样你这个人才健康,精神才旷达。天天画龌龊的东西,难道你天天就生活在其中么?偶尔的习作都可以理解,谁家的厅堂之中挂一群光屁股的女人呢,这都不雅。我们和西方的传统不同,西方是宗教画,蛮荒时代没有衣服穿,他们画裸体是很虔诚的心态;我们一画就很龌龊,变成很阴暗的东西了,许多人用中国画画出来就很恶心。社会问题需要社会来解决。

 

25、刘洪郡:请问吴老师,一个画家的风格趋于稳定或者市场成功之后,在心态的“隐”与“学术追求” 的行为方面应去怎样坚守?“以俗养雅”是众之所趋,“以雅养雅”视为理想,齐白石老人应是“以雅养雅”的,这就讲到“风骨”“格调”的问题,吴老师对此是怎样去权衡的?

吴悦石:在画家没有定位之前,都有个一贯的绘画风格。变是在渐变过程中,但一看就知道这个人能不能成功,有没有风骨和自己精神上的追求。有的人就一味的迎合市场,为了好卖而一直画那种俗艳的东西,其实所谓的好卖,卖家反而不买。历来很多人都在议论“俗”跟“雅”的问题,这是一个话题,这个话题其实并不难认识。“俗”跟“雅”在戏曲、音乐、舞蹈、美术等领域是普遍存在的,“雅”是骨子里的,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评论某个画家“这个画家无可救药,其俗在骨”,书家也一样,字“俗在骨头里”。但过去许多书家、画家在写札记的时候都在议论一个共同的话题:“俗了怎么办,不雅怎么办?”答案就是读书。但有的时候却未必,有人的“俗”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一个人如果功利心重,那么他的画面就是“俗”,永远也改不了。

另外,“引路人”也很重要,他在引路的过程中给学生留下的最初的痕迹,学生都比较难改变。齐白石先生在“俗”和“雅”的处理上是一个成功的例子,大家都说他“雅俗共赏”,他的“雅”是近乎于大众的,而像王冕这种就近乎于士人的雅,是读书人的一种雅。雅也是分很多种的,近乎于做官的人也有,包括很多做官的人都偏好有节的“雅”,为了表示自己也彰显自己的气节,比如说郑板桥的竹子。竹子有节、中空、不弯曲种种好的性格,就是一出土就有节,即有节操;笔直、中空,即使有凌云之志也要虚心;四季不凋,所以过去大家都喜欢挂竹图。牡丹富贵等等的题材过去不是没有,明清以前包括沈周、徐青藤他们都是画墨梅,但也有很多是用颜色的。人们看了不带颜色的就觉得“雅”,但好多带颜色的也不俗,关键是这个人在作画的过程中够不够“品”,倘若够这个“品”,用墨用色就都是好的。当然,“雅”分等级,不能一概而论,一般的老百姓、商界、知识分子、还有其他的都有自己关于“雅”的标准,这点要说能说得很细,所以我们能认识到这点就行,在修为过程中把它融汇,尽量做到有品格、有风骨,自己也要有操守。做到这些的话,基本上就可以了,假如学习的道路正确同时学习过经典,那就更好了。

 

26、刘洪郡:画家对待办展问题应持一种怎样的创作态度与价值观念比较合适?

吴悦石:画家办展,是把自己的成就公示给大家,这是画家的一种成就感。但是,过去的老画家很少办展,在一生当中几乎到了晚年才办展,而且对待展览都很慎重。李可染先生就是一个经典,他在80岁办展的时候说,他现在才认识到中国画的堂奥之博大,感觉到现在才刚开始学习中国画。李可染在他60岁的时候刻了一方图章:“花甲学童”,70岁又刻了一枚:“七十始知己无知”。这些都充分说明,李可染很谦虚,而且认识到了中国画的深度。他就是楷模,就是典范。通过这两方图章和自己画展的序言,就可以看出老人的思想境界,一直到老还在追求进步,追求对中国画深入的理解,这就是真正读懂中国画了。

现在的人通常是还没有出道几年就马上办展,到处展,唯恐天下不知。其实,有很多画画得还很幼稚,刚入门而已。虽然社会一直在进步,但现在的生活非常艰难,如果不卖画就很难继续学下去。对于学习中国画的人来讲,这是一个最大的问题,也是不可取的。但是,如果没有家里支持,就自己出来闯天下,既能踏踏实实坐下来好好画画,又能吃饱饭又能养家,这也是不可能的。出来得太早,肯定会过早地凋零。当然,我这样说不一定完全正确,但这样做很容易出现极大的内伤。这需要淡泊,要宁静,要多读书,要安贫乐道,要屁股坐在板凳上——板凳坐得十年冷,能够做到这个程度,才能够成事。

我们都说“十年成文章”,中国画还未必。板凳坐得十年冷,也就是刚入门。书法更难,十年也未必写成什么样。我经常对学生说,书画是一个高危行业,一个省能出几个画家?一个省能出很多工程师,很多医生,但是出不了几个画家。而且还有一个比例数,现在一百万人中,也挑不出来一个书家、画家。不要以为中国书画现在卖钱了,大家就纷纷拿起毛笔开始画,然后找个托儿办展、出书、忽悠一些人,都是短暂的。你的画一定要在业内有口碑,这样才能够传下去,留得住。如果在业内没有口碑,书记、市长来吹捧你也都不管用。中国画是在中国传承了很多年的传统艺术,有着非常好的群众基础,糊弄人的方式是不能立足的。

过去的耕读文化最适合中国画学习,一边耕种,一边学画,很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现代的人为了自己的社会名声好一点,都喜欢说“我是专业画家”。我在前两三年,还说自己是书画业余爱好者,我只是喜欢。以前的职业画家,都是社会上响当当的人物。现在的人把这个看得太简单,太容易了。社会上有一批这样的人,把风气带坏了。现在是风气最不好的时候,包括写文章的卖不了钱,就开始拿着毛笔画画,按照所谓的“大笔养小笔”这种套路走。

 

27、刘洪郡:现在,大家逐渐形成共识:传统中国画的学习基础是书法与白描,写生则主要强调“目测心记”,创作则主张极其个性化的“心象”与自然的契合,即“心手相应”。关于走中西融合路线,讲求风格鲜明,走国际化路线,吴老师是怎么理解的?您在海外旅居多年,在你眼中,中国画应以何种姿态面对国际化的问题?

吴悦石:中国画的基础是书法,白描和写生也是基本课。写生讲求目识心记,画家要在绘画的过程中,把握住绘画对象的主要精神。如果很刻意地在一块石头、一棵树木上下功夫的话,就会失掉对整体精神的记忆和掌握。我们要懂得取舍,在动笔之前就要知道哪些是值得记住的精髓。我们在写实的时候,很容易把物象的每一块特征都记录在纸上,这种绘画方法导致离开速写本就不会画画。有一部分的人都采用了这种错误的写生方法。,过去几代的老师一提创作,就把速写本摆出来。如果没有这个,他连一块石头都画不好。这样的画家就是没有把这些对象画进心里。中国画画家要求笔从心出,不用看稿本。心中的象不是眼前的像,心象是经过变化的,就是黄庭坚说的“心象唯因是幻化”。例如:黄山如果没有云,就像是一个盆景;如果云出来了,雾出来了,在云带的缭绕中,山就随着云的升降动起来了,气象万千。

白描也是中国画的基础,描的过程中有一个心动和手动的问题。我们说的“心手合一”、“心手相师”、“心手相忘”,就是这个道理。在这个过程中,能够体会到从笔中出来的这条线是什么感觉的。用心去感受这条线,和在纸上划一条黑道是不一样的。学白描一定要学会用心、用情感去画一条线,切忌画一条工具用的线。我们现在看到的多是工具性的线描,没有感情,就是钢丝,这和我所说的白描不是一样东西。如果下功夫画,用不了三个月就能画好,不值得称道。写生和白描看起来很简单,老师教学生,只是给一个范本让学生自己去学,这是很可怜的。如果能够指导学生把握线的情绪变化,感受到画家在画这根线条时的丰富动作,这就是好的老师。

至于走中西融合和国际路线,很多人觉得自己学中国的东西不容易走出来,只是借助中国的绘画工具进行美术创作,没有文化内涵。我倒是同意潘天寿的观点:中西绘画各走各的路,它们的距离本来就应该拉大。两种不同的文化体系,硬要被拉到一起,那么干脆中国人都说英语算了。关于对外来文化的吸收,我们中国历来都有,包括敦煌壁画,也吸收了外来的色彩、外来的没骨,但还是要以我们自己为主。我们现在吸收的外来文化都不是以我们为主,而是以人家为主。口头上是以我们为主,但实际上是被人家牵着走了。都是西方的视觉效果,而不是中国的文化效果。自己不强,必定会被别人吃掉;自己强了,吸收什么都没有问题。我们吸收各民族的优秀文化,胸怀宽广,这是对的。不要打着发展自己民族文化的旗号固步自封,目光短浅,心胸狭隘,这都是不对的。如果自己什么都没有学好,那么你学谁就像谁,学谁就是谁。如果自己有定性,把别人的东西化得杳无痕迹,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有一些人经常说,艺术在最高点上都是相通的,但是他们还在最低点,学的只是皮囊,还没有资格谈中西融合。其实,真正中西通学的大家非常少,像钱钟书先生这样既治国学又治西学的一代大儒,现在很多人却喜欢说把他的七宝楼台拆开来,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在做学问上能够既通,又有建树,真是不容易。中国文化都没有学好,就说融会贯通,这只是嘴巴通,口气大,实际上哪里都通不了。刘海粟为什么不能服众呢?就是因为他嘴巴上说的都很好,画出来的作品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一批盲目地做所谓“中西贯通”事情的人,永远不会少。因为他们认为这个做起来很容易,外国流派众多,随便拿出一点儿就是“新意”——他们从齐白石、吴昌硕等人的画中看不出新意。这批人没有进入中国文化的正脉之中,认识非常浅薄,还没有入门。于是,就认为中国画弊病太多,一定要借鉴西画进行改造。其实,他们就是包装自己来吓唬那些比起他们更没有知识的人。

 

28、刘洪郡:有人指出,当今文化从精神层面讲没有“大师”一说,所谓的“大师”也只是在世俗层面的行为激进者。环境的不复已为事实,但我们的理想中应该树立“大师”的目标。请问吴老师您对人类生命的价值与艺术精神的追求,是持一种怎样的哲学态度的?

吴悦石:在过去,“大师”的称谓都是后人追加的。现在的“大师”,一部分是自封的,一部分是朋友赠送的,一部分是媒体封上的,还有一部分就是国家封的“工艺美术大师”。自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国家封了一批“工艺美术大师”以来,评“大师”的风气就起来了。我一直说,中国几千年来没有出现过几个“大师”,但是我们现在一评就是上百个甚至几千个。我们开始滥用“大师”这个词语,“大师时代”已经到来。其实,不应该从一个人从事一个行业时间之久就称其为“大师”,我们应该看的是这个人是否具备超越上一代的能力,他具备怎样的文化修养。官办的“大师”评定活动越来越多,人们都在用尽各种方法为“大师”这顶帽子忙活。很多画家年龄不大就是大师,有的甚至是“开宗立派大师”。关于一个画家的建树,一般都是画家本人去世之后,由后人对其进行评定。画家在世的时候,大家对他的评价不一定准确,很多东西还没有沉淀平静下来——每一位画家的活动能量和影响力是不同的,也许他去世之后就没有了。

现在的媒体言论自由,称某位画家是“大师”也不用审核,直接就刊登出来了。媒体要自律,不要用一些无以复加的语言去吹捧一个画家——反正桂冠也不用花钱,一顶一顶地往画家的头上戴。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大师漫天飞的时代,这是非常愚昧,非常可怕的。一个民族应该有一种智慧来杜绝这种现象,不要虚荣,不要自我意识极度膨胀,互相夸奖。如果许由能活到现在,即使“洗耳恭听”,估计他的耳根子也早就烂了,这些虚荣的夸奖都是对他精神的玷污。对此,这么多人本应该感到痛心,现在却是乐此不疲。我拒绝别人称我为“大师”。我对他们说:“大师是什么呢?大师都是后人对已故画家的称谓。你对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他们一听我这样说,就不敢再称我为“大师”了。还有一些画家,刚去世没有几年,就不停地有后人给他开追悼会,称其为“大师”,这些人多是他的学生,借着画家的名气来炒作自己。这些事情闹腾一段时间之后也就杳无声息了,最后还是要靠传世的作品和本人的修养来说话。

 

29、刘洪郡:吴老师是齐白石先生的再传弟子。齐先生是从一个画工、木匠逐步成长起来的画家,但是现在的画家们都有些浮躁,从一开始就奔着“大师”去画了。齐白石先生的这条成功之路对于现在的画家来说,还能切实可行吗?

吴悦石:齐先生的这条路已经是不可复制的了。他出生于1864年,就是清朝的同治三年。当时的中国还是农耕时代,齐白石可以从放牛、作木匠开始。而当时农民和文化人的区别不是很大,所以齐白石能够很容易地和当地的文化人融入到一起。

农耕文化在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现在的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齐白石是一个木匠,却成了大画家?因为现在的木匠、农民,他们成不了大画家。现代社会没有了农耕社会的那种闲散,那种悠闲的生活节奏,不可能一家一户过日子,没有事情的时候可以关起门来看看书。耕读文化有“三余”:“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是既要学习,又要种地,用此“三余”,成就一生事业,那个时候的人都是这样走出来的。时代不一样了,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时代的人就理解不了。还原到那个时代,整体的社会生活现象就是那样,自己又要下田,又要读书的人,不会被别人小看。不在乎你的田地有多少,只要有学问就行了。从农民一下中举的读书人大有人在,地位马上就不一样了,但他们也不会因此就瞧不起种地的人。

耕读文化下,才出现了像齐白石这样一类画家。除此之外,还有像赵之谦、郑板桥那样的一类画家,就是读书和做官。但是,这样一种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了,因为整个的社会环境已经完全改变了。现在的画家都是学院派,在专业院校学习专业,然后有路子的就有机会进入画院,没有路子的就到社会上找工作。画得好,不一定就能分到画院,这种现象是不健康的。但是,社会上的健康力量会慢慢地起来。以史为鉴,看准了什么样的路适合你,就按照这条路走下去,不用计较现在的名利和地位。没成名,就没有人会雪中送炭,没有人会因为看到了你是一棵好苗子,就说把你送进国家画院,还是要遵循一系列规章程序。

要想让人认可,就一定要能拿出好东西挂在墙上。公道还是有的,我就是例子。我不是学院派,也不在画院,因为懂一些传统,而且坚持下来了,所以能得到社会的认可。

 

经验与见解

30、刘洪郡:对于传统中国绘画基础的学习,应该选择或研究哪些经典与相关著述,希望吴老师推荐一些具体经验供参考?

吴悦石:学习书画,读的东西应该多一点,宽泛一点。首先,要读与专业有关的书论、画论、诗论等。把这些读了,有什么好处呢?在画论、书论中,前人的论述有很多,他们对某位书家、画家的评论很得当,我们可以很容易地从评语中知道一些画家的优劣。看了评论再看作品,就知道他们的精粹在哪里,我们在学习过程中应该学什么。过去的评语虽然简洁,但是很准。

    为什么要多读?因为我们都是学书法,学画画的。首先,读过之后再看历代传世名作,心里就有底了,知道历代对他的评价是什么样的。然后,通过自己的学习再认识一下。这样的过程反复经过几次之后,我们对传统的认识就深入进去了。泛泛地读一读、看一看,学和用是分离的——明显地摆在那里,你也看不懂。多看书论、画论,使学和用不分离,这是入手书画的最好途径。画论,书论都是历代名画家、名书家、名鉴赏家写的心得,大部分都很好,语言也很好。通过阅读,我们还可以学到一些写文章的方法。

    学习的过程要由浅入深,由专到博。由浅入深,就不觉得困难;“专”了之后,就有了一把开启的钥匙——看得懂了,就可以相关联地到达“博”了,可以往外延伸。在延伸过程中,你学习进步的情况如何,就在于看你的能力和你花费的时间。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如果进展得快,可以读得再宽泛一点儿,再拓展到文史哲领域。学书画,尤其要对历史多用点功,要以史为鉴,才能看清楚。历史是一面镜子,后面一代代人在追述、评论的过程中已经把得失写得很清楚了,你可以少走弯路。学了这段历史,你就知道中国文化的源流了,这样才能根深蒂固,知道文化的长处在哪里。这需要在年轻的时候多下点功夫,系统地学习。至于在这个基础上,想学老庄、学禅宗,就看个人能力了。如果基础的东西都没有学,上来就是老庄、禅宗,这是起不到很大作用的。

 

31、刘洪郡:大家熟知吴老师时常持信笺写就一些艺事心得,很是精到。请您介绍一下关于学习书法的一些宝贵经验。

吴悦石:学书法“选帖贵专,研究贵博。”眼界要宽,要不执着,要尚自然,执着了写不好书法。学习的精神要执着,要有毅力,要坚韧。我这里说的执着指的不是这方面。整个学习书法的过程要自然,要放松,否则一个字也写不好。书法很难,也很容易。只要放松心态,不求进步就能学好。不要求形,不要看一笔写一笔,否则是写不好的。先得其笔意,然后逐渐地规整其形,慢慢地就写好了。时间一到,自然形神兼备,东西就出来了。如果一开始就急于求成,别人下一分功夫,你下三份功夫,这样是学不好的,你下一分多一点儿就够了。中国书法和绘画都是用笔在纸上写,这是不见功的——无论你怎么努力,在纸上都看不到进步。我的学生练字,我建议他们把今天写好的字扣在一个地方,每天都往上面扣。三个月之后,和刚开始练的字一对比,就会发现进步一大块。但是,如果你拿今天和昨天的字进行比较,是看不出进步的。毛笔在纸上越写越沉,越写越有味道。

不要和别人攀比,不要和同学交流。这一点很难做到,因为大家都想通过相互交流心得获得进步。但是,一旦交流,就容易掉进别人的坑里。不要攀比,自己要装傻。我写得不好,那我好好写不就行了嘛。只要有这个心,耳根子不要软,就能成功。如果你坐不住自己的板凳,你的屁股就坐到别人的板凳上了。一旦你动摇了,这一两年就是一事无成,晃晃悠悠地就过去了。天天用功,天天都是白用功。学书法要贵专、贵静、心要定,自己坚持住就一直这样练下去,三年之后就一定会成功,一定能出来!

还有一点就是少看展览。看了就会影响你的眼睛,不容易定性。每一个展览都有一定的可看性,如果都看了,想把别人的优点学到,看了一百个展览,拿了一百样优点用到自己身上,这样能行吗?这样做的都是没有主见的人。不如就拿一样。齐白石活着的时候,一个展览也不去看。他说过一句话:“怕把手看坏。”

 

32、刘洪郡:吴老师也曾成立导师工作室带学生,您对这一“教学模式”以及学生的“为学状态”满意吗?有没有值得反思的地方?

吴悦石:我反思的地方就是学期太短,一年到三年的都有,大部分学生都是学一年。无论是一年还是三年都是不够的,我认为应该学五年。其实,我每年给他们讲20次课,课上讲的东西就足够他们受用。说的话不在多,我对每个学生的要求就那么几句,说多了他们就记不住了。回去之后就弄这一样,要一点一滴地进步。如果想在短时间内把所有的毛病都解决掉,这是不可能的。我们需要长时间地去养笔墨,所以学生的学习时间可以再延长。

我讲课基本都是从画史、画论、画法三个方面即兴发挥。很多学生喜欢去听其他老师讲大课,可以多听,但必须要有主见。每个人讲出来的东西,听起来都会有一定的道理,关键是听的人知道如何去用。有的老师讲的是宏观的道理,也许用到具体的技法上面,就是需要商讨的,不一定都是能够应用的。

 

33、刘洪郡:教育要从娃娃抓起,最后针对我国青少年审美能力的培养,请吴老师给家长们提供一些良好的建议。

吴悦石:学贵精,学贵专,从一而终,不能心急。如果名师全拜了一遍,那就学不成了,顾此失彼。只拜一个好老师就够了,一以贯之就一定能出来。打个比方:书法的门类很多,写通一个就好。不可能隶篆真草样样精通,样样通就是样样松。但是画画有一点和书法是不同的:要锤炼笔墨。笔墨好,画十样都好;笔墨不好,一样也画不好。

很多家长喜欢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学素描,这会束缚了孩子的想象力。但是,国画可以从小学起,这能够培养孩子对中国文化的思维和感知。中国画讲求看山不是山,把这个说给小孩,他们从小的思维就会和西方的孩子不一

样。从小就画一个圆柱体、四方体,他们的思想就会拘泥于此,一生都脱不了这个壳。还有就是切忌上午学舞蹈,下午学钢琴,想让孩子是全能,这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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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玲珑
05-18
从小抓
走天涯
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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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洪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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