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古图》南宋末元初·钱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源网络)
“润笔”怎透视古人生存状态
——《容斋随笔》札记之十四
南宋洪迈《容斋随笔•续笔》卷六中有《文字润笔》一文(以下简称《润笔》),从中可透视出唐宋时期文人学士的生存状态和品格操守,描绘出了一幅鲜活的文人百图。
文人作文绘画所得报酬,古人称之为“润笔”,今人称之为稿酬或稿费。《润笔》说:“作文受谢,自晋、宋以来有之,至唐始盛。”其实,润笔之举从战国时期就有之。吕不韦编《吕氏春秋》公布在咸阳城门上并发布告示:无论谁若能增或减一字,便可获赏千金,首创稿酬之举。汉时流行一则陈皇后“千金买赋”的故事,那么司马相如应是古代有文字记载的第一个拿稿费的人。至于“润笔”一词,最早见于《隋书》,此后“润笔”一词就成为稿酬的代名词流传后世。
为人撰写诗文碑铭以求取报酬,是唐宋时期文人学士的一项重要的社会活动和生活来源。在古代,官方没有设置具体的润笔制度,大多数情况下,往往是求文者主动馈送润笔,但也有作者主动索取的。其支付形式大致有三种:实物、银钱、钱物并举。至于数额没有具体规定,一般取决于当事者双方的好恶。《润笔》从文人学士的收受状态,直截了当地描绘出了他们的生存状态和德行品格。
有靠收取润笔而大发其财者。《润笔》引用了《旧唐书•李邕传》的记载,说北海太守李邕尤其擅长作碑、颂等文,朝廷中士族和天下的佛寺道观,多有拿着金帛去求他的文章的。前后所作共几百首,接受人们所赠财物也上万。当时人议论,以为自古卖文得财,没有像李邕那样的。《润笔》又引用了杜甫的诗:“干谒满其门,碑版照四裔。丰屋珊瑚钩,骐驎织成罽。紫骝随剑几,义取无虚岁。”说李邕那时请求他写文章的人充满门庭,所作碑刻文章光照四方域。精美的房屋门簾用珊瑚作钩,毛织品中织出骐驎图案。紫骝马随着宝剑和文几,合乎道义的收入每年不断。
《润笔》还举例说,韩愈作《平淮西碑》,唐宪宗以拓本赐给将领韩弘,韩弘寄了绢五百匹给韩愈。韩愈作《王用碑》,王用的儿子寄了鞍马和白玉带给他。韩愈因为公侯撰写碑铭所取“润笔之货盈缶”,被时人讥为“谀墓金”。为此,刘禹锡《祭韩愈文》说:“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禁金如山。”感叹韩愈为他人写的公侯铭勋的碑文、墓志和神道碑,一个字的价格,送来的金钱就多得像山一样高。
有嫌润笔不丰而大发脾气者。《润笔》在文章中提到了皇甫湜给裴度作《福先寺碑》一事。元和十年(815),裴度代武元衡为相,督统诸将平定淮西之乱。由于平定淮西叛乱的战争伤亡很大,裴度就把朝廷赏赐的物品用来重修洛阳福先寺,以这种做功德的方式超度亡灵。他找了工部郎中皇甫湜写碑文,皇甫湜写成碑文之后,裴度酬以“宝车名马,缯彩器玩,约千余缗”。但是,皇甫湜却嫌少,大发脾气道:“碑文三千字,每字三匹缣,为什么到我这里就这样薄?!”于是,裴度只好笑着送他绢九千匹。
除《润笔》记载的史实外,唐宋文人关于润笔五花八门的趣事还真不少。如有擅自拿走他人钱物强作润笔者。五代时,会凝为宰相,李瀚为翰林学士承旨。一天,李瀚将和凝旧阁中图书器玩“携之尽去”留下一诗曰:“座主登庸归凤闇,门生批诏立鳌头。玉堂旧阁多珍玩,可作西斋润笔不?”再如有不收取润笔但另有所求者。北宋杨亿为马枢撰其父全义神道碑,杨亿“润笔一物不受,止求荐一师号”。马枢向皇帝上奏:“词臣润笔,国之常规,乞降圣旨,俾受臣所赠。”宋真宗了解情况后很感动,告诉杨亿说:“师号朕与之,润笔卿宜无让。”又如有因收取润笔而获罪者。宋神宗时,文学侍从之臣写诰命,允许收润笔钱物作为报酬。一次,王安石推辞一家所给的润笔费未成,就把它放到办公室的梁上。后来祖无择收下这笔润笔费作为公费开支。王安石当政后,便查祖无择的罪并将其关押到偏远的秀州狱中。
《博古图》南宋·刘松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当然,洪迈在《润笔》中还是用大篇幅讲述了当时文人学士对待润笔的品格操守。
有为人耿介拒不收取润笔者。唐穆宗时,穆宗下诏叫萧俛作《成德节度使王士真碑》。时任宰相的萧俛推辞说:“王承宗(王士真之子)的事迹没有什么可记载的。而且撰写进献之后,王承宗照例要送钱物酬谢,这样勉强接受,就不符合我的平生之志。”皇帝接受了他的请求,没有让他再写碑文。唐宪宗时,长安城里文人争着给人写碑志,吵吵闹闹就像市集上卖买东西一样。大官死后,他家门口如同市集,其至还有吵嚷争夺生意的,不由办丧事的人家作主。当时,大臣裴均的儿子拿一万匹缣,去求宰相韦贯之作铭。韦贯之断然说道:“我情愿饿死,岂忍心写这些东西?!”唐僖宗时的御史大夫柳玭善于书法,东川节度使顾彦晖请他写德政碑。柳玭说道:“如果要送润笔的话,就不敢听从吩咐。”
也有尽朋友之义不收受者。白居易和元稹关系密切,“结为生死之交”,元稹临死前,托付白居易写墓志。后来,元家的族长开列他家奴婢、车马、绫帛以及银鞍、玉带等东西,价值达六七十万两银钱,作为报酬文章的礼物。白居易想念与元稹平生的交情,坚决不收礼物。后来,往返再三,白居易终于不得已收下礼物,施舍给香山寺。白居易表示:这利益功德,应归于元稹。宋英、神、哲、徽四朝元老曾肇,和兵、刑二部侍郎彭汝砺是朋友,彭汝砺死后,曾肇为他作铭。彭汝砺的儿子以金带和缣帛作为酬谢。曾肇拒绝了两次,并写帖告知:“这文章本是尽朋友的道义,如果给我财物,这不是你对待父辈的办法。”彭汝砺的儿子阅后惊惶而作罢。
洪迈在《润笔》中写道:“本朝此风犹存”,是说宋朝收受润笔之风还很盛行。宋朝时期的翰林学士的润笔外快要多一些,凡制、诰、诏、令等重要文件,都由翰林学士锁院起草,包括对各级官员的任命、封叙、赠典等。按惯例,其中被授予给谏、待制等四品以上官职者,都要给学土院一笔“润笔”,其数目多少,甚至还有具体规定刻在石碑上。如果升官者拜受任命状后装聋作哑,不赶快把钱送上,那边就会发通知来催讨。据沈括《梦溪笔谈》介绍,这笔钱凡在院官员,下及办事 人员、管车马的仆役。都能分得一份。
为此,《润笔》高度赞扬了苏轼对待润笔的高尚品行。当时收受润笔的风气盛行,然而满朝文臣只有苏轼从未给天下人写墓志铭。他只给五个人写过,而这五人都是有盛德之人。他们是富弼、司马光、赵抹、范镇、张方平。此外,苏轼还写过赵槩、滕甫两人的墓志铭,这代张方平所作的。苏轼在翰林院时,皇帝下诏书叫他作同知枢密院赵瞻神道碑,他也推辞不作。
由此可见,润笔在唐宋时期特有的历史文化意蕴和社会文化风俗。一方面,润笔体现了古代文人避讳谈钱、自恃清高的文化心理;另一方面,它又穿透了清高表象,从收受状态可见文人们的生存状态和道行品格。以今日之眼光来看,润笔的收入不仅是正当的,而且是积极的,它对文化作品的商品化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如今的作者已经很少用这种委婉含蓄的避讳方法提及稿费了,这是否从另一个侧面体现出社会文化心理的改变与进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