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数学危机”中得到的启发
丁文父
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
570―495 BC)被他的学生问到如何表达“正方形对角线的长度”时一定极为惊恐不安,因为他主张“一切皆数”,而正方形的对角线,按照他所证明的毕达哥拉斯定理是无法表示为任何“数”的,因为那时只有整数或整数比即分数的概念。后来,欧几里得采用反证法非常简洁严密地证明,正方形对角线的长度根本无法表示为两个整数的比。
对角线的长度到底是一个“数”吗?如果它是一个数,它是多大的数呢?这在古希腊时期是一个大问题,因为阿基米德的圆周率π也同样是不能表达为整数或分数的,后来发现这样的数有很多。这就在古希腊时期造成了数学史上的第一次危机,因为它彻底动摇了作为几何学基础的“数”的概念。
当时的数学家们只好把√2或π都“视为”数,后来被称为“无理数”,并采用“比例论”重新定义分数以接纳这些“无理数”,从而暂时地解决这类问题。由于有了无理数,人类才把对数的理解从整数和分数即有理数拓展到无理数,从而产生了实数的概念,也就完善地表达了数轴上所有的数。尽管如此,无理数在当时仅获得了几何学上的解释,它可以使几何学接受无理数,但无理数在代数学上的含义始终没有获得解释,因此也就始终影响着代数学的发展。这就是为什么在文明史的大部分时期,几何学一直占有主导地位。
到公元17世纪,牛顿(Newton, 1643―1727)和莱布尼兹(Leibniz, 1646―1716)创立了微积分。微积分的基础概念是“无穷小”。例如,牛顿在计算瞬时速度时就使用了“无穷小”的时间增量△t,莱布尼兹在计算曲面面积时也使用了“无穷小”的面积增量△s,但对于这个“无穷小”量,二人都没有搞清它到底是个什么数。
以英国大主教贝克莱(George
Berkeley, 1685―1753)为代表的一大批数学家对牛顿的“无穷小”概念表达了强烈的质疑。贝克莱针对牛顿从△d/△t=gt°+(g△t)/2推导出瞬时速度公式△d/△t=gt°诘责道:如果时间增量△t=0,则公式左侧没有意义;如果△t≠0,则公式右侧(g△t)/2就不能忽略不计。因此贝克莱把“无穷小”称为“消逝量的幽灵”。此外,虽然微积分作为计算工具获得了许多正确的结果,但也得出许多荒谬的结论。例如对于无穷序列S=1-1+1-1+......,则有S=(1-1)+(1-1)+......=0及S=1+(-1+1)+(-1+1)+......=1两个结果。难怪有人称微积分是“荒谬的累积”!这就造成了数学史上的第二次危机。
后来,法国数学家柯西(Augustin-Louis
Cauchy, 1789―1857)用“变量的逼近值”定义“极限”,又利用“极限”将“无穷小”定义为以0为极限的变量lim An=0, n→0。通过极限理论,消除了历史上有关“极限”和“无穷小”的悖论。由于“无理数”在本质上是一个与“有穷与无穷”、“离散与连续”相关的问题,现在数学家们既然对“极限”和“无穷小”等概念有了透彻的理解和定义,因此也就加深了对“无理数”的理解。在这一基础上,德国数学家戴德金(Richard Dekekind, 1831―1916)和康托尔(Georg Cantor, 1845―1918)等又通过集合概念最终揭示了“无理数”的实质。最后,意大利数学家皮亚诺(Giuseppe Peano, 1858―1932)从基本概念和简单的自然数公理出发,建立了“皮亚诺自然数公理系统”,使得从自然数、整数、有理数、到无理数这一完整的实数系列有了坚实的基础,从此彻底解决了数学史上的第一次和第二次危机。
如果说第一次数学危机涉及的是几何学,第二次涉及的是微积分,那么第三次涉及的则是集合论。到19世纪晚期,随着康托尔开创的集合论,一座数学大厦终于建成了,它从底到上依次为集合论、自然数理论、有理数理论、实数理论、复数理论、几何学、函数理论及分析数学。在1900年的国际数学大会上,数学家庞加莱(Henri Poincaré, 1854―1912)自豪地宣称:“借助集合论,我们可以建造整个数学大厦,……而且我们可以说,完全的严格性已经达到了。”
不幸的是,仅仅两年以后,逻辑主义(主张数学即逻辑)的代表人物罗素(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提出了著名的“罗素悖论”。数学家曾经朴素地认为,给定一个性质P,满足该性质的所有集合都可以组成一个集合S。它可以用符号表示为 ∃Sᗄx(x∈S↔P(x))。罗素研究了这个集合后发现,如果定义由所有不包含集合自身的集合构成的集合R,则无论R是否包含自身,按照R的定义,都导致矛盾,即设R=(x〡x∉x),则R∈R↔R∉R。
这个悖论可以用一个有意思的理发师故事来解释。在一个村子里有一位理发师,这位理发师声称:“我给而且只给那些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现在问:理发师是否要给自己理发?如果理发师不给自己理发,那么他属于“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师要给自己理发;如果理发师给自己理发,那么他就不属于“不给自己理发的人”,因此理发师就不能给自己理发。那么,理发师到底给不给自己理发呢?这就是“罗素悖论”。这个悖论证明集合论内部会产生自相矛盾的情形,这就动摇了整个数学的基础,造成数学史上的第三次危机。
面对悖论,可以选择的方式有两种:抛弃集合论,寻求新的数学基础;改进集合论,避免悖论。大多数数学家选择了后者。数学家研究后发现,造成“罗素悖论”的原因是这些命题都有“自指”的特征,即一个命题包含了命题自身。例如“这个命题是八个字”与“这个命题不是八个字”都是真命题,这就违反了形式逻辑三原则中的矛盾律。有鉴于此,罗素提出了“类型论”,将导致悖论的集合∃Sᗄx(x∈S↔P(x))限制为∃Sᗄx(x∈S↔P(x)∧Set(x));德国数学家策梅洛(Ernst Zermelo, 1871―1953)更进一步提出“公理化集合论”,通过将以自指形式构造的集合排除在外来避免“罗素悖论”。
尽管如此,公理化集合论系统内的相容性并未得到证明。换言之,虽然已知的“自指悖论”都被排除在外,但系统内是否还有其他悖论尚不可知。庞加莱对此评论说:“为了防止狼,羊群已经用篱笆围起来了,却不知道篱笆内是否有狼。”
篱笆内没有再发现狼。第三次数学危机似乎化险为夷了,数学家们又恢复了往日的信心。一直觊觎于数学形式化并且是形式主义(诉诸于形式化)代表人物的大数学家希尔伯特(David Hilbert, 1862―1943)于1930年正式推出了他的“统一数学计划”。这个计划最终要证明整个数学体系可以满足三个基本要求:第一,数学是完备的,即任何数学真命题都可以得到证明;第二,这些证明都是相容的(一致的,无矛盾的);第三,存在一种证明方法来确定每个形式化的命题是真命题还是假命题。如果希尔伯特的计划得以实现,那么整个数学就可以统一在一个完备且相容的逻辑基础之上,也就是说,从少数基本的公理出发,所有数学问题都可以得到证明或证伪而不会出现矛盾。
遗憾的是,几乎与希尔伯特正式提出他宏伟计划的同时,一位20世纪出生的数学家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哥德尔(Kurt Gödel, 1906―1978)声称:形式系统的相容性与完备性不可兼具。意思说,如果我们在数学系统中进行算术运算,这个系统要么是不相容的,要么有命题是真的,但是不可证的。这就是“不完备性定理”。1931年哥德尔发表的定理被广泛认为标志着希尔伯特计划的破产。
其实破产的不只是希尔伯特的计划。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一举粉碎了数学家两千年来的信念,即像数学这样严格的形式系统都不能达到一种完美的境地。无怪乎大数学家韦依(Hermann Weyl, 1885―1955)发出这样的感叹:“上帝是存在的,因为数学无疑是相容的; 魔鬼也是存在的,因为我们不能证明这种相容性。” 悖论的阴影将永远伴随着我们。因此,从本质上来说,第三次数学危机还没有过去,我们仍然生活在第三次数学危机之中。
数学史上的三次危机实际上是人类与“无理”、“无穷”、“无证”(unprovable)的博弈。如果说前两次危机挑战的是人类根深蒂固的“可数”(commensurable,可公度)的观念,那么第三次危机挑战的则是“可证”(provable)的信念。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以纯粹理性为门槛,那么总有一些真理会被挡在门槛以外,就像当年的“无理数”被“可数”拒绝一样。如果人类通过放弃“可数”这把尺子,改用“集合”这个篮子来容纳“无理数”和“无穷小”这些真理,那么,我们可以通过放弃什么来迎接那些门槛外的真理呢?难道我们要放弃纯粹理性吗?人类似乎或者走在一条误导的道路上,或者已经走到穷途末路。
2018年8月6日丁文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