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种排解寂寥的方式:读书(写作)、习练太极拳、想象自己还年轻。由于工作关系,我这近二十年来几乎常年背井离乡在外。我的日常生活与人面对面互动不多,除了白天接触的公事对象外,夜间,几乎鲜少与人见面。有共同兴趣的同好,可一两个月相聚一次系属常态;有共通话题的朋友,却个个是遥不可及的「远水」,彼此的连系,仅止于网络通讯。
异乡独居,夜晚最难消磨,好在我喜读书,闲暇时也会动动笔信手随意涂鸦,在早初的几年,夜晚拾本书看看,临就寝前再在电脑上留下个那么几句心得感言,倒也让我即便独处也习于寂寞,尤其是在周末和假日,一本书,一台电脑再加上一包烟,一杯咖啡,我那一整天都能过得清静自在。
对写作,我是纯爱好,始终意图顶多是将自己所思、所想、所见闻以之磨刀,并自嘲日后可以此刀为自己的生命总结刻碑文,这样子的思维及至***后偶读美国作家亨利‧戴维‧梭罗于一八五四年出版的散文集《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瓦尔登湖》,才对自己那几年以打发时间为出发点的读书并业余写作的方式,多了份另类思考。之后数年,我曾多次意想师学梭罗,也能在“自然的安谧中寻找一种本真的生存状态”,并亲身领略他所阐扬的“如果一个人能满足于基本的生活所需,其实便可以更从容、更淡定地享受人生”之人生真谛,可这么多年过去,我虽仍无法如愿地让自己如他在瓦尔登湖畔般地找处隐居地,远离尘嚣地一住两年又两个月,也将自己体验的人生真谛书写下来,可值得欣慰的是,至少时至今日,我仍持续磨刀如昔。
我后来喜欢上太极拳,几近痴迷。过去十数年,晨练太极拳,成为我每日必修课业,即使在冬日,与其醒后仍窝在床上避寒,我更宁可起早出门行拳。南怀瑾先生在他的《太极拳与道功》中提到“太极拳是在动中求静”。他认为“凡人在静时,内心思想反而繁乱;凡人体在劳动时,思绪反而因有所寄托,不会紊乱。武术是人体在运动,不过虽是外动,而内心反而易得静。太极拳之原理也是如此,打太极拳是在动,由动中的体力劳动,进而渐渐达到内心清静的境界。”我年轻时曾在台北新公园(现二二八公园)看见有人在打醉拳,当时演练者周旁站满了包含我在内的众多围观者,个个面带崇拜、赞赏表情。当这位年轻武者行拳完毕,我竟很清晰地听到他的师父对他说了这么一句对***后修习太极拳有很深切影响的话:「醉拳要打得好,不只是自己醉,连旁边看的人都要跟着醉。」这么多年来,我虽习练过多家不同派别之套路、功法,但我所真心追求的,其实就是一种以太极拳为载体,并进而能激发我从灵魂深处去感觉、感受、感知、感悟再经此强化自我内心世界静谧的力量,不只是自己定静,连周旁的人都会跟着安安静静。
亨利‧戴维‧梭罗,南怀瑾,这两位不同时代、文化的代表,一位在静中以写作让思想驰骋;一位在动中以太极拳让身心清静。他们以各自形式将我原先只为排遣寂寥的两种举措,分别赋予了全新的诠释。然而对我而言,除却上述两者之外,想象自己还年轻,该当是我近几年最常做,也最欢喜做的事,而这,坦白说,还真与自己的年龄渐长无关。
我曾经看过多篇言及人生半百该如何对应及人至六十岁该以何种心态面向的文章,内容大抵充满诸多感悟及对自己有所宽容、安慰的字语与期勉,可我过五十岁时,却对这些文章所论述的这个年龄数字所代表的含意起不了多少共鸣,甚至当我年至花甲,亦未曾对自己的未来有丝毫恐慌。几年前的某晚,我有幸阅读塞缪尔‧乌尔曼,这位德裔美籍人所写的一篇轰动全球的短文《年轻》。当时,我虽未如二战期间的美军指挥官麦克阿瑟将军及日本松下电器的创始人松下幸之助,或其他成千上万的读者般的将之全文抄录下来当座右铭,但我却对其中的一句话深受感动。「Nobody grows merely by the number of years; we grow
old by deserting our ideas. 没有人会仅因岁月流逝而变老,却会因放弃理想而老去。」那晚,我一再咀嚼这句话,竟致整夜难已入眠。就是在那晚,我开始想象着自己还年轻。我想象自己还年轻来日方长;想象自己还年轻仍有筑梦之权;想象自己还年轻仍有追求之能;想象自己还年轻仍有挑战之力;想象自己还年轻仍有承担之耐。所有我对「年轻」的想象,都超越了我的肉体、躯壳迟早会被岁月催老的表征。自此之后,我的日子因着我对年轻的自我定义逐渐产生变化,及至赵慕鹤这个名字在我心中萌生更多对「年轻」的想象。
赵慕鹤爷爷是我「圆桌」前后期的学友,大家都称他「爷爷」,虽因他年龄确实比他人较长,但更多的,其实是对他的一种尊敬称谓。赵爷爷一九一二年出生于山东,四十岁那年到台湾,现今一百零五岁,他的人生很精彩,故事很动人,无论识者或听闻者皆津津乐道。有一天,我心血来潮,特腾出了一整个下午时间把他的事迹归纳成三大点为***后的学习指标:
一、喜爱读书,勤于学习:●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从小就喜读书,据说每日从天亮就起床读书直到天黑看不见字才停止。●一九八八年,以八十六岁高龄和小孙子同考大学却落榜,次年如愿考上,九十一岁时顺利毕业。●九十六岁考硕士,两年后获得硕士学位。●九十八岁创下吉尼斯世界纪录成为世界上年龄最大的研究生。●一百零五岁时在台湾清华大学旁听中国文学史,准备考博士。●十四岁开始学习书法,九十年未曾间断,习得一手绝妙之鸟虫体书法,二零一一年,其作品受大英图书馆赏识,由英国女王伊莉萨白亲发签名函要求收藏。
二、心存善念,乐于助人:●九十三岁那年,每天骑自行车到医院当义工,照顾年纪比他还小的病人,为期两年。●几十年来,将其书法义卖之千万元所得悉数捐款给需要的人。●以二十五幅书法作品捐赠清华大学义卖,总金额超过百万。
三、常保童心,勇于尝试:●年龄,对他就只是个数字,从不思如何延年益寿,只求能活得愉快。●常做出许多同龄的人都不敢想甚至让年轻人都自叹不如的事。●每日自己买菜、做饭、洗衣,即便一百零五岁,依然生活自理。●七十五岁时,不顾朋友反对,坚持当背包客,只身去欧洲旅行,以六个月时间游玩英国、法国和德国诸多地方。
二零一七年二月某日,我再度造访柬埔寨,暹粒(吴哥),久违的《高棉的微笑》依然如蒋勋老师在「吴哥之美」书中所述:「在战乱的年代,在饥饿的年代,在血流成河,人比野兽还残酷地彼此屠杀的年代,他一直如此静穆地微笑着。他微笑,是因为看见了什么?领悟了什么吗?或者,他微笑,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看?什么也不想领悟?美,也许总是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般的矗立着。那一晚,我满脑子都是这抹微笑与岁月。之后,我在入宿酒店浴室将自己衣物脱了个精光,并对着镜中一丝不挂的自己默视良久。然后,我看见了六十二岁的自己。我的头发比同龄或较小岁数者相比更显黑而实,非但未秃,还至今未曾染过;我的容颜肌肤或有松弛,但除了眼袋明显外,倒也没几条皱纹;我的身材若扣除掉较为凸出之小腹,体态亦未呈福相;我的眼睛视力极佳,老花一百度,散光七十五度,左眼一点二,右眼一点零;我的体内各器官,根据健检报告俱皆符合健康标准;我仍保持着每晚十点左右就寝,次日晨五点左右自然醒,先静坐、站桩再行拳盘架;我也依然喜好读书,有了灵感,仍会兴致勃勃地写写东西;现今的我,乐于接受新观念、面对新事物;会怀抱梦想,并规划完成时程;更加的喜欢学习;还有了越来越多的年轻朋友。在我内心,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这些个蜕变奥秘,解碼还原其实就仅是对遭逢的每件事都以年轻心态面对。然后,我也露出了微笑。
德国哲学家尼采说:「每一个真性情的人心中,都藏着一个爱玩的孩子。」,我猜想,赵慕鹤爷爷的内心深处该也藏有着这么个爱玩的孩子,我也有一个。我们都不言老,不是不服,确实是我们对未来仍有梦想,有奋斗目标,有该当学习的课业。我们相信,上天很公平,会依每个人各自的生活方式对待他自己。于我而言,这已是一种此生坚守的信念,即便我的生命已走过一大段,我依然将以如实鲜活的健康身心来验证我每一年龄段的年轻,并非纯然仅止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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