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辇店的回忆 ——从胡同说开去(五)
院子里的海棠随着住户的增多,渐渐的枯了,原来海棠树的位置也成了人们来往的小路。当车辇店胡同变成***路十二条的时候,我已经长成青年,插队到陕西了。
插队第一年我回到了家,从人们严肃的表情看,那种回家的喜悦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蓝,如同胡同里的色彩,更不敢有丝毫的“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奢望了。果不其然,晚上一两点钟的时候,院子里来了一帮人,有的就是对门的街坊,有的我就不认识了,不过来的人都一个腔调,异口同声的说:“为了保卫首都的安全,临时居住人员,国庆节前全部要离京,或者有省革委会主任的批准”。
见到他们蛮横的讲着安全,猛然间想起了我只有五六岁时候的夏天,我清楚地记得那次是我第一次听到“安全”这样的字眼。
那一年夏天不知怎么了,雨下得是又大又勤,接连下了整整七天。有的街坊开玩笑的讲老天漏了,在瓢泼的大雨下,胡同里的老房子相继漏雨,我家的房子更是漏得一沓糊涂,刚开始的一天,用几个盆接漏雨还能将就,可是从第二天起,盆儿就不够用了,凡是能盛水的东西都拿来接雨水,滴滴答答的漏雨布满了整个屋子,几乎就没有了下脚的地方,再加上院里的水出不去,雨水倒灌,全都灌了进来,屋子里能漂起来的东西,全都忽忽悠悠地漂了起来,那可绝对没有“皆如小舟”似地好玩儿。那些天也是来了一些大多不认识的人,纷纷急切的对街坊四邻说:“这几天还有雨,为了保障大家的安全,请漏雨厉害的家庭收拾收拾,先到8号院去,我们在那里安排了不少空房子!” 8号院是过去的王府,后来成了东城区少年之家。
小时候为了防止我们被砸伤,素不相识的人给这里的住户找来安全的地方,没想到自己长大了,随着车辇店变成了***路十二条,人也就跟着成了影响安全的清查对象了。只好庆幸胡同没有改成更深一步的名字,否则再回到这里没准连被清查的资格都没有了。
对门家的老四在内蒙插队,自然和我一起都成了被清查的对象。老四给我的印象是从来不爱讲话,与人碰头见面只是微微一笑,他比我大两岁,并且他和我都曾在五中上学,他高中依旧还是上五中,尽管如此熟悉,我们之间也从没有谈过几分钟的话。那天晚上面对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没想到不爱讲话的他却滔滔不绝的讲开了,先给那些人讲了一通当地的肃反运动的形势,最后补充了一句:“我们的革委会主任滕××正在北京开会,要找他!也得等到明天啊!”那些人可能知道上面的事,连忙拦住老四的话:“不谈这个,不谈这个!”
老四的态度鼓励着我,我看了看对门的那个街坊,她们家的孩子没有去插队,而是进了工读。看到她也混在其中参与驱除我们的时候,不知触动了我的哪根筋,突然想起了刚进师范时人家讲的一个故事,那是在寒冷的西伯利亚,一位老者要求在西伯利亚建一所学校,当时苏维埃的领导问他有什么理由,这位老者淡淡的说:盖一所学校至少可以少建三所监狱。于是苏维埃政府就同意了他的请求。
突然间,我反而感觉到自己才是最不安全的了。于是我冲那些不认识的人说:“要是不走,你们是不是还准备押送啊?”来的人顿了一下,缓和了下来,连忙说:“你别走这条路啊!”我反而静了下来,对他们说:“押送好, 押送好,押送安全!免得我妈不放心。”那天晚上直到后半夜依然不能入睡,随即写了起来:
回家意不适,惊梦望星空。
银汉无限阔,只是太无情。
(同时并附注写了一段后记:月夜看场受风,恰麦收后短暂农闲,借腰腿疾回京。在京时,每日子时街道便严查临时户口,估计近国庆,知青属不安定因素,催促节前必须离京。凄然、愤然,难于言表。久居未安,无可奈何,不愈而去。老母四子仅留一矣,姐妹在黑兵团,我在陕。后闻,母每与邻叙此,便倘然落泪。9/69)
建国20周年的前几天我离开了北京,坐在火车的硬座上,就如同吃了一口院里的杜梨果一样。
院子里的杜梨树那年不知怎么结了那么多的杜梨果。杜梨果很小,圆圆的、黄褐色的,就像长了把的花生豆,一簇一簇的挂满了枝枝杈杈。
每年杜梨果结满枝头的时候也就是海棠果熟了的时候,房东便会用小碗装满了刚采摘下来的海棠,挨门挨户的送,嘴里面还不住的对家里的大人讲:“不多,不多,让孩子尝尝。”
海棠果黄中透红,一个个亮晶晶的,都能泛着光。孩子们把海棠果放在嘴里,顿时每个人腮帮子上都鼓出一个圆圆的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口水都不住的往外流,海棠好吃,酸酸的,微微的带甜。奇怪的是,从来没有见过人们吃杜梨。一次房东奶奶见我总仰着头看,随手给我摘了一嘟噜杜梨果,不经意的说:“拿着,玩儿去吧!”我高兴地就像得了一簇宝贝,偷偷地吃上一颗,可是用嘴一咬就后悔了,且不说硬的极其难咬动,就是咬动了那种酸那种涩让你想吐都来不及。
那味道仿佛一直遗留到火车上,使得我一路上都觉得嘴中总带有酸中带涩的感觉。
在很多地方都讲究“桑枣杜梨槐,不入阴阳宅”,是说这几种树是不能同在宅院里的,其实,就是它们的谐音连在一起不吉利,好在我们院子里没有桑树,也没有枣树,更没有槐树,即使有棵杜梨树,倘若缺少七仙女的指点,它也不会有那么大的神通。那些年众所周知的暴戾之气横行“拈草树为刀兵,格斗出于妇女,官评操于市井,讹言横于道路”,与树木何干?
几年后当我再以知青的身份回京探望亲人的时候,火车站上,胡同里的黑板报上都刷写着“欢迎知识青年回京过春节”的标语,标语大多红底黄字,非常的醒目,给冬天的胡同多少恢复了一丝丝难得的暖意。
不过,那一次走进院子里,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棵杜梨树。杜梨树仿佛老了许多,麻糙糙的主干已经被人们摩挲得白光光的,一户人家不知是什么讲究,在树上面挂了一只用报纸包裹的猫皮筒子,随着风来回的晃动,如同一幅招魂的幡儿,尽管颤颤巍巍的,可你还能感觉到那棵杜梨树还在立着,它的位置还没有让给人作为来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