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挑子一头热》
中国人在过去的时候特别是古代的时候没有剃头理发的习惯,圣人说过剃头是不孝的行为,《孝经》当中曾经有这样的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意思是说:身、体、发、肤、是父母赐与的,是不能损伤的,这几乎是一条执行了几千年约定俗成式的清规戒律了。
中医认为,发为血之余。头发加工后成为一种中药,它的名字叫做“血余炭”,甚至管夫妻之间的关系也叫结发夫妻,夫妻之间剪下一绺父母所赐的青丝作为情真,情永的信物,可见人们对头发的重视程度。
自秦汉一直到明代,上千年的时间,汉人一直都把头发看得比自己命根子还重要,甚至在古代, “去掉头发”还曾经是一惩治罪犯的刑罚,直到离我们今天不远的年代,给人家“剃头”被当做“革命”行动,被人家剃了头属于“反动”的标志。
头发,头发,这头与发如同一体,从来没有人,也没有想过把它们割裂开来。但是,终于有一天,麻木了的人们必须要在留头发和要脑袋这两者之间做出生死的选择了。
随着满清的铁骑冲破山海关,清王朝首先就与汉人们头上的三尺青丝过不去了,还因剪发或者剃头闹出一次次的革命来。顺治二年的七月(公元1645),当时的摄政王多尔衮代七岁的顺治皇帝下达了剃发诏书,剃发诏书下达之后,要求全国上下男子都要剃头,都要剃成满清式的那种头发,要留辫子这一条在全国得到了强硬的实行。
《薙发诏书》(薙同剃 )诏曰:向来剃发之制,不即令划一,姑听自便者,欲俟天下大定,始行此制耳。今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乎,若不统一,终属二心。自发布告之后,京城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为惜发争留,决不轻贷。
据原美容美发协会负责人张有旺先生讲:北京是清朝的都城,对这项剃头的命令执行得更严。摄政王多尔衮下令派包衣三旗的剃发匠在京城的西单、 东四 、前门、六道口、地安门、西四、正阳门等主要路口,搭起席棚,席棚内供奉着清朝皇帝的圣旨,席棚外有清兵把守,过往的路人,只要被发现留着头发的,立刻就拉进来,强行剃发,违抗者当场杀死,同时把血淋淋的人头悬在棚杆顶上示众。
人们不但要剃头,还要剃成规定式样的———就是“金钱鼠尾头”(脑袋后面只剩下一个铜钱面积大小的头发,编成小辫)。由此以致影响到孩子的发型,小孩儿在三四岁以前,多半留“坠根儿”或“歪毛儿”(即小辫儿),四五岁以后留“锅圈儿”或“码盖子”,这就为以后梳大辫子打下了基础。当时北京就有“留锅圈儿长大辫子”的俗话。
“留头不留发”这个差使,先是由旗丁充任,属于宫里的派出人员,。当时旗丁“奉旨剃头”,颇为威风,都是他们坐着,剃头者跪着。那时候的街头剃头匠算是官差了。在天下人皆须剃头的最初岁月里,剃头是分文不取———这在当时仇恨剃头的汉人心中,也许是惟一的好处了。不过,在你剃头前必须得先说“请剃”二字,否则,就属于大不敬了。
当然也有例外,其中有三种人当时是不用剃发的,第一类是妇女,第二类是出家人,第三类就是乞丐,这三种人当时可以不用请剃,也不在剃发之列。
张先生讲:后来因被剃头的人多,剃不过来了,清政府为了彻底贯彻这一命令,便扩大剃发队伍,准许清军入关时在京东的武清、三河、香河、宝坻、大厂、 三河包括顺义等京东各县虏来的民夫 (当时称为“左翼匠役伙夫”)向政府请领牌照,尤以宝坻人最多。从清初直至民国二十年左右约三百年里,北京的剃头行业大都由宝坻人担任。
这样便从清初开始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行业,不管是撘棚设摊也好,还是走街串巷也罢,担着剃头挑子,免费剃头,全都属于奉旨剃头,虽然看起来剃头挑子只是一套随身携带的剃头工具,可是当时的人们一见它都会感到毛骨悚然。
据三代都从事剃头行业的任先生讲:“这个剃头挑子就像我们老人常说的,剃头挑子一头热,这剃头挑子为什么一头热呢?就因为一头有一个炭火盆,一头有一个剃头时候要做的矮凳,这个矮凳实际上过去不是凳,老话儿应该叫杌(务音)头,这其中包括这么几样重要的工具,首先是那个大铜盆,这个铜盆据说是由清兵的头盔演变而来,行里的话说叫海子,还有他们取水用的瓢,行里边叫震海,下边就是他们烧火用的火药罐,这个火药罐据说过去清兵打仗的时候是装火药的,现在演变成了火罐,下边还有个圆笼盛着它,这个圆笼它是装抗旨不尊者当时被处死的这些人头的。”
当然也有更血腥的说法,挂在剃头挑子上的那块钢刀布(钢,在这里念杠,动词,把刀子来回在布上蹭,使刀刃锋利)是一尺来长的水龙布,背面写着10个大字,就是简明扼要的圣旨“留头弗留发,留发弗留头”。剃头挑子上的钩子,比平常的钩子大而硬,现在看是用来搭汗巾的,但原来另有用处,钩子大而且硬,是杀人之后把人头挂起来示众用的。至于像墩子一样的杌头,不单是当凳子用,而且是有谁敢抗拒不剃头,马上拉过来,按在墩子上就剁脑袋。
城市里的剃头挑子进入乡下,还有一个家什“唤头”,民间的歇后语“穿街不用吆喝——瞎日日”就来源于此。所谓“唤头”,形同一个巨大的铁制镊子,用一根铁棒在中间用力的一划,就会发出“嚓——嚓——”的声响。剃头的就是用“唤头”的声响将将一村一乡的男子都唤了来,由旗丁一一验看,凡是没有剃过头的都得集合待命,等着剃头。
唤头”有三步五步八步的区别。任先生至今在仍通县还经营着一个不小的理发馆,在行业协会的帮助下,他把家里三代珍藏的一把八步唤头展示给我们。
按他的说法:八步“唤头“,也就是说打一下“唤头”,当你走出八步那声音都不间断。根据“唤头”响的声音的长短,在这个行当里就有八步,五步。三步之说,当然,以能走出八步的“唤头”那是最被同行羡慕的了。其实,不管能响多长时间的“唤头”,无非都是召唤人赶快剃头的一种响器。有的人称“唤头”又叫“报君知”,这是错误的,您想想,野蛮的剃头令是为了通过毁灭你的形象而达到毁灭你的民族精神,绝没有请客吃饭的意思,几乎都没把你看成人,难道还会称你为君子吗?
但这“唤头”也不是可以不分时间地点,随便乱打的。在当时的剃头行里就有“三不鸣”的规定。一是到庙门口不能打,中国人怕惊动神仙,二是过桥的时候不能打,怕惊动龙王爷,三是遇到同行了不能打,以表示相互不拆台。
三不剃也罢,十不鸣也罢,但是野蛮的剃头令终究伤害了汉民族的自尊,引起了人们的极大愤恨。以至“不再剃头”都成了农民起义集聚队伍的口号。
据说太平天国一代名将石达开曾经就从事过剃头的行当,他还写了这样一幅对联:“: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逆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意思是说借着理发师傅磨快剃刀,趁刀刃锋利时等待天下的顾客来剃头,联语双关的说革命农民能抓住有利时机,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虽然这幅对联听起来有点杀气。但是有些剃头匠仍然以自己的行当里能出这麽位名人而感到无上的荣光。过去夹包剃头的,把石达开作为剃头的祖师爷。
当时,有名的扬州三把刀,其中与剃头有关系的就占了两把,一把是剃刀,一把是剪刀。因此,当时老百姓中就流传着有三种人是惹不起的:第一种人就是剃头匠了。
民俗专家王作楫先生对我们讲:“因为这个行业最早都是清朝的士兵,以官家的‘待诏’、‘司务’自居的剃头匠,风光了一时,因为这是一种强制性的,后来清兵就不干了,因为这个行业太累了,那么这种最穷最下流的行业基本上都是汉人干的,最早的剃头棚是一块白色的帆布用九根竹竿把它撑起来,这九根竹竿六根立着三根横在上面,把一块白布往上一搭谁发明的 ,修脚的发明的,修脚的发明以后因为修脚的和理发的是一个行业,包括按摩这些都是一个行业,所以自从这个发明以后就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的一种特殊说法叫三教九流,那么理发业就属于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还不是上九流和中九流,为什么?因为它是站着给人服务的,他不能坐,而修脚的地位高,他是坐着为人服务的,他跟皇帝平起平坐,我给皇上修脚也得坐着他不能站着,所以修脚的后人可以考状元,可是理发业的后人不许,连秀才都不许,剃头这个行业就比较低下了。”
直到今天的一些老的理发师,还直言不讳的说自己的行当是“伺候人的”行当。令人惊奇的是 :那些从事剃头行当的人员不仅没有因为自己站着干活就自暴自弃,反而更加的自律,从拜师学艺开始,到学成独立支撑门面,从接人待物,到必须掌握的16种技法,全都有板有眼。
王作楫先生说:“拜师学艺必须是先拜祖师,后拜师傅,而且拜师的时候规矩也是比较严格的,他要行三叩首大礼,要由四个弟兄就是在他前边收来的,提着一顶红毡走进来,他先在门外,等把红毡摇起来往地下一放,他头顶大表(拜师表),然后师叔或者师大爷把他带进来跪在师傅面前,师傅要问他你学艺是随心所欲还是别人推荐,他一定会说我随心所欲,就是我自己愿意学的,不是谁强迫我,也不是谁介绍我的,也不是父母之命,他说我是随心所欲,最后他还要反过去问师傅,您教这个徒弟是随心所欲是自觉自愿的,还是有人强迫您,他一定回答我也是随心所欲,这样就交换大帖,大帖就是我把拜师表顶在头上交给师傅,然后师傅再把收徒表另外一个帖给了徒弟,三叩首之后这才算完成拜师礼”。
这个行当还有一个规矩,在自个家里学习理发叫门里出身,拜师傅当过徒弟叫学徒出身。当然,我们今天很难想像不挣钱的学徒生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也很难想像门里出身和学徒出身,这两者之间社会地位还会有什么不同。通过采访才知道所谓这门里出身就是在自己家里学习,由于亲人的迁就,反而耽误了自己的孩子,学不出来真本事;而学徒出身就是改变学习环境,到外面拜师学艺,只有学徒出身才能证明是科班毕业,受过正规的教育。所以,大多门里出身的都会被家长督促要到别的店里当学徒,从而学到更多的真本事。
我曾多次的采访过一位已经故去的刘凤良师傅,他从12岁就拜师学艺,至从业60多年了,他剃头一直都遵循着顺一遍,逆一遍,再顺一遍,要刮三遍的老规矩,很多顾客都成了他多年的固定客户。你看他弓腿、翻腕、运刀仿佛不是在剃头,而是在做一种体育表演。60多年的从业生活在干活前一直恪守不吸烟和不喝酒的习惯,免得身上带味儿。剃头时周身端正,遵循着与人保持一尺远的距离,不能贴着人家身子的老行矩。
老人还同我们讲:就是不管拿剃刀还是用理发推子,您来理发了,从哪儿开始都有严格的规定,那可是不能有差错的,过去有歌谣:叫僧前,道后,俗两边,亡人留后不留前,推头的人必须懂这个规矩,不懂这个规矩就得开除你,永远不许从事这个行业。
按王作楫先生的解释:就是给和尚了理发一定要先开天门,从脑袋的中间开头,给道士理发时,因为他是留发髻的,要把发髻挽在头顶上,但是他的后脖子有些碎头发必须得推掉;像我们平常人,要先由太阳穴先下第一刀;给亡人理发整容推头发不能剃后头,倒不是因为不可能把亡人给你翻一个让他脸朝下,实际不是这么回事,它这个规矩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说他虽然死了但是他有儿有女, 有孙男弟女你要给他留后啊!所以说这个规矩是僧前,道后,俗两边,亡人留后不留前的本意。
“再说说剃胎毛,就是孩子满月的时候,有讲究的家主一般不到理发馆,都要请师傅到家去,所用的一些剃头刀、脸盆、毛巾不叫毛巾 ,要叫手巾,包括梳子都是家主自己准备,买新的,给小孩剃头剃完头以后一般来讲,不单给其他的费用 ,把这一套工具都要给理发师带回去作为纪念吧。
“第一次剃胎毛,一边理一边念念喜歌呢,喜歌唱到:一剪天地合合,二剪父母福天,就是说剪下来的胎毛是你父母给的,不要忘了。三剪自身智慧,意思说剪完了以后就会灵魂开窍,智慧就来了。四剪本师慈贤,就是说孩子大了会碰到一位好老师了,五剪福寿绵延……。一边理胎毛一边唱,剃下的胎毛最后用干净的布包好,应放在孩子的枕头里,这样可以避免孩子受到惊吓。”
公元1911年,旧历辛亥年,大清王朝在隆隆的炮声中倒坍了。但是,这场地覆天翻的革命给老百姓带来的最直接的变化就是剪掉那条留了几百年的辫子。从此以后,剃头的名字逐渐变成了理发,但剃头行的文武家当并没有因此失去传承,当时老北京的剃头匠必须会十六种技能,即梳、编、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补,统称为“整容行儿的文武行当”。按现在的说法大都属于推拿范畴,但对于剃头匠来说,不仅会推拿,还要在推拿中打出点来。
王作楫讲:“过去一般孩子掉了环了,……都是抱到理发馆去理发馆里这些理发匠都会把环托上来,把胳膊一甩一托上去,轻则睡落枕,重则关节脱臼,所以他对骨科了解,因为这是祖传下来的,所以一个剃头匠就是半个骨科大夫。”
同时还留下一些口诀:“前搓胸,后捶背,这个名字叫放睡”“由涌泉到百会(涌泉是脚心,百会是顶心),周身三百六十个穴道要全会”。
过去理发有门脸的也挂幌子,就是白布作的一面小旗,这面小旗的四周是用红色布缝成像锯齿似的镶边,共有28个“锯齿” 代表28星宿,希望上天的星神能够保护这个职业,代表28星宿的狗牙边本名叫火焰边儿,因为行业比较低下属于下九流,就不敢称火焰边,火焰边中间一般都写上“灯下理发 朝阳取耳”这八个字的广告词。“取耳”就是掏耳朵,剃头师傅在阳光下用长柄耳勺先为客人取出耳垢,再用小刀刮去耳内的汗毛,最后拿掸子一清理,使得客人分外舒服。
当然了28星宿离我们仿佛十分的遥远了,而在剃头理发业普遍流传的一位姓罗的祖师爷,离我们仿佛更近一些。
道教学院院长这样说:那位祖师爷被称为罗真人,江西人,康熙年间来京,据民间记载,当时的皇帝每月定期理发,但理发的时候皇帝总不能如愿,还有一些理发师因此遭到了杀身之祸。罗真人见到这种状况后就改造了理发的器具,从此以后无论谁拿着罗真人改造的器具给皇帝去理发,都令皇帝感到十分的舒服。剃头业为了感谢这一位大恩人,就把他定为剃头行的祖师,他这个事迹北京老百姓很多人都知道,雍正皇帝当时知道这件事情以后赐封他为为“恰淡守真人”,后来罗公羽化在白云观,并为之建塔。
这位罗公拯救了京城的剃头业。剃头业便把罗公供奉为祖师爷。据刘凤良师傅回忆:每年定期要到白云观祭拜罗公,七月十三是罗祖的生日,那天所有的剃头店放半天假,集中到马神庙聚会。到那儿去给罗祖磕头 烧香 烧纸,大家吃顿饭,如果谁家店业之间有纠纷,到那天都得解决了,而且家里有什么婚丧嫁娶或者有什么困难事情,大家要互相帮助,对于岁大了或者身体有病了的剃头匠,瞧不起病的,大家多少捐些钱。死了就给找个坟地,过去叫窑台,现在是陶然亭,就是大苇坑 ,那里有一块地都往那埋, 聚会就跟现在工会或者互助会一样一直延续到1956年以前一直存在着。
民国时期,张勋的辫子军复辟,京城一度假发盛行。因为假发业跟理发业很相似,所以假发业也把罗公供奉为祖师爷。现在白云观东院内有一座石塔,就是罗公的坟冢,当年定期祭拜罗公也在这里。至今人们在热热闹闹的祈祷健康和富裕的同时,也会静静的祭拜这座罗公塔,以表示对这位祖师爷的怀念。同时还流传着这样一个顺口溜:剃头铺罗祖留,三绺青丝挂门头,一进门把茶喝,然后再把领子窝。
……
走在街上,只见螺旋上升的转灯闪耀着五彩缤纷的花色,已经无法传递着从剃头棚向理发馆,又从理发馆向美发厅名称的变迁了。今天谁还会想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们在理发时再也不会用端个小笸箩接着自己的头发了,至于“留发留头,留头留发”早已成为了传奇的故事,被历史留在了遥远的昨天。
尘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