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心事为花忙
——看诗词中的“怜花”“惜花”情(学习笔记)
我曾见到一枚有意思的闲章。镌刻的是“一生心事为花忙”。且不评价镌刻刀法如何,仅这“一生心事为花忙”就会给人们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想象空间。
爱花之心,人皆有之,“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这《爱莲说》早已家喻户晓,“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一树梅花一放翁”,更有甚者以“梅妻”为称。文人墨客对花更是抒写不尽,留下了浩如烟海的文字,令人朝读夜诵恐怕也难以尽吟。
爱花之情一直流传至今,家中自养不计取数,从桃花、樱花到牡丹、芍药,从郁金香到荷莲,从霜下的秋菊到雪中的冬梅,赏花风潮不断,波涌数月不退。
“一生心事为花忙”的作者据说是清“扬州八怪”之一的汪士慎,汪士慎(1686-1759)清代著名画家。“在诗、书、画、印诸方面皆有很高的成就。擅画花卉,随意勾点,清妙多姿。精画兰竹,尤擅长画梅,笔致疏落,超然出尘,笔意幽秀,气清而神腴,墨淡而趣足,其秀润恬静之致,令人争重。”(引自《百科》)先生53岁的时候,一目失明,尚能挥写自如。自刻一印“尚留一目看梅花”,并称自己的创作是"独目著寒花",66岁时双目俱瞽,74岁驾鹤西行前终于托老乡马氏兄弟之福资助刻印了先生的7卷诗集《巢林集》,幸与不幸中,全留后人评。
据说在先生的居所周边,植有各种花卉,种植最多的是梅花,其次是山茶,他的门前窗下,还有茉莉、栀子、牵牛、牡丹及梨花等,这些花经常出现在他的画作中。作为有建树的花鸟画家自刻一枚“一生心事为花忙”的闲章,倒也十分的贴切,更可见先生一生的心事不愧全付花鸟之中了。
早在半百之时我曾写过一段长短句,其中一句“五十一春更新雨,二十四番花信风”,即使是没有风吹雨打,物也是各有时的:
梅花如期迎水仙;(小寒)兰花去了望山矾;(大寒) 迎春樱桃菜花起,(立春)
杏花李花桃花繁。(雨水)棣棠蔷薇海棠艳,(惊蛰) 梨花辞别赏木兰。(春分)
一树桐花伴絮柳,(清明)世人纷纷谈牡丹。(谷雨)
八个节气,仅仅一百二十日,花开时节相继,每每盛艳时不免撩人心魄,然短则几日,多则数天,各领***后便待来年了。春之鲜花如此、夏之艳葩无不尽然,何况再有些风不调雨不顺带来的侘傺,靓艳之期岂不更短。感物吟志,顺时应情。或“一夜好风吹,新花一万枝。”或“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就在“落花”“ 落红”“飞花”“残花”“东风”“暮雨”中心悲则物哀,情伤则景殇。将此心中的真实感受,赋予于外物之情感。“若遇牢骚失意客,风花雨柳亦伤神。”啊!
凡流传久远受人欢迎的作品很多是借花美一瞬而怜花惜时的,可以说由花容易逝慨叹人生苦短是总的基调;即使看到残红遍地落花入尘感怀身世不幸怀才不遇之情,大多可发现作者还是抒发不被及时所用不遇报国之门的情怀;至于古典诗词中,残梅、落花与愁离相思结合更是数不胜数。但归总起来它们的基点都是源于“年难留,时易损。”(南北朝·南朝·宋 谢惠连)“人生易老天难老”(***《重阳》)的无奈。
尽管这里面有一些牢骚,但从中也可以感悟到“诗者,持也,持人情性”。(摘自《文心雕龙》)仍可见持守、把握、节制人的情性而不使有失的风范。
怜花惜时,人之常情,“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情境(唐 孟浩然《春晓》)早已熟记人心,“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晏殊的《浣溪沙》)那种对时光流失的惆怅和无奈更是人人心中皆有的情愫。“天波易谢,寸暑难留”(唐·王勃)过于逻辑了,“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宋·朱熹)时间又过于绵长了;李清照的“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点绛唇》)在“惜春春去”的矛盾中展现女子的惜春,惜花,惜青春、惜年华的心理活动谁不理解呢?然而“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如梦令》)慨叹自己的青春已逝,几乎有些为花而嗔了(嗔chēn责怪;埋怨 )。晏几道在《鹧胡天》中写到“花不语,水空流,年年拼得为花愁。明朝万一西风动,争耐朱颜不耐秋”那种借惜花表达青春易逝好景不长的深情更是人人皆有的体验。
我倒认为唐朝的杜秋娘在《金缕衣》中写的:“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更形象的表达出借花惜时,劝人珍惜时间、努力进取的方向。
“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晋书·羊祜传》)指不合心意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或是“肘后俄生柳。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南宋 辛弃疾《贺新郎·用前韵再赋》)或是元明以来戏曲和小说里常见的"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这一对联。对联本出自宋人方岳的诗:“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自识荆门子才甫, 梦驰铁马战城南。”(《别子才司令》)无不再三的告诉我们人生的不易。
当人们看到娇艳的花儿随风飘落,落入泥沼、沟渠,看到残红遍地,不免觉得满目凄惨,“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文心雕龙》)何况那些失意的诗人,更会常常借美好事物的失去寄寓自己的身世不幸:或表达年华虚度,或感慨事业无成,或骐骥虽疾,不遇伯乐,或报国殷殷渺渺何门?“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李商隐《落花》)这一首专咏落花的诗。最后写到花本为了装点春天而开,却落得飘零沾衣的结局,不见用于世的凄婉和感慨油然而生。伤春惜花,无不情思如痴,巴望着花能开得长久点儿可为装点春天多做贡献啊!
然而在当时的古人眼里确是“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辛弃疾《摸鱼儿》)据有的分析讲:作者表面上是就春而发,实际上是就南宋的政治形势而言的,南宋国势日衰,政权腐朽,收复中原的希望渺茫,使得辛弃疾的报国之心渐渐灰冷下来。他热爱自己的祖国,却又对它失望。他在这首词中借落红惜春、怨春之感,期望春天长驻久留,不忍它风雨飘摇,残零败落。但是国如残春,匆匆离去。他不愿面对这个可怕的现实,然而他又怎么能回避得了呢?“脉脉此情谁诉?”委婉的表达出了爱国的忧思之心。“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杜甫的伤春诗更多地感叹国破衰亡,战乱纷繁,以抒发自己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情怀。
借怜花惜花抒发离愁相思的古诗词更是举不胜举,思乡、怀友、离别之恨、相思之苦、羁旅之愁……更具有平民之情。如欧阳修词的代表作之一《踏莎行》,这首词是经常为人们所称道的名篇,词中的“候馆梅残,……离愁渐远渐无穷,”虽然梅花谢了,春天气息近邻,但行人在旅途上的离愁渐远渐无穷,这样的离愁哪位离家别舍的人没有这样的感受呢?。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浣溪沙》)此句借眼前春花凋落的无可奈何,目睹燕归时都产生了“似曾相识”的幻影,那种思友之情溢于言表。
而借落花而抒发男女之情的诗作多归为闺怨词一类,“年年花落无人见, 空逐春泉出御沟。”(唐 司马札 宫怨) 书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的李清照(《鹧鸪天·桂花》)在《武陵春》中写道:“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可以说“风住尘香花已尽”一句已经达到了极致,且不说风吹雨打、落红成阵,而且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了;那种惜春自伤得“日晚倦梳头”的情景,无不感人肺腑、动人心弦,睹物思人悲从中来的意味无穷无尽。“欲语泪先流”五个字就把那种难以控制的满腹忧愁一下子倾泻了出来。
其实不仅仅是闺怨,难道郎就不怨吗?
北宋著名文学家、政治家晏殊在他的《玉楼春》中写到“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出”。残梦与离愁,无情与多情,一寸与千万,有穷与无穷,离愁就像洒在花底的雨水,相思之情被抒发得淋漓尽致。晏殊的第七个儿子晏几道在他的《临江仙》中写到“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我们仿佛看到词人,对着片片落英,孤独地站立在庭中,黯然神伤,在寂寞中苦苦思恋着,明月犹在,即使是手弹琵琶也离不开相思曲,佳人难寻之情跃然而出。
“桃花落,闲池阁”,古语云:“情见于色、情见乎词”,只是不知道诗人在触景生情、睹物伤情之中:或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蝶恋花》) 或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此句出处虽有以讹传讹之嫌,但理为常理) 在“郎怨”的作品里会不会有“孤芳自赏、自作多情”的迷茫而环顾左右呢?
“多情却被无情恼”,就为我们写出了情与情的矛盾,也写出了情与理的矛盾。佳人洒下一片笑声杳然而去;行人凝望秋千空自多情。(苏东坡 《蝶恋花·赤花褪残红青杏小》)这一点倒是唐寅直抒胸臆“孤芳自赏雕虫老,兴尽尘封故纸楼”。(唐寅《无题》)
南宋初的中兴名臣赵鼎所作《蝶恋花》是一首故地重游的怀人词,其中写道:“尽日东风吹绿树。向晚轻寒,数点催花雨。年少凄凉天付与,更堪春思萦离绪!”“年少凄凉”四字蕴含无限的伤感。“年少”本是青春和欢乐的时节,词人因多情却被“春思”和“离绪”所困,感到十分凄凉。其中把“年少凄凉”说成是“天付与”,虽有一点儿自我解嘲的味道,终究是因情之所钟无可解脱的缘故吧!特别是处在“向晚轻寒,数点催花雨”的情境之中,怎能不唤起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呢?
“桃花历乱李花香”既然桃花已经谢了李花已经开了,已经时过境迁了,那就大可不必“春日偏能惹恨长”了。人们在心烦意乱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迁怒他人或迁怒于物,甚至成恨。可是,当你既怪“东风不为吹愁云”是东风不把愁吹去,又怪“春日偏能惹恨长”是春日把恨又引长了,这似乎有些难于理解了。(唐 贾至《春思》)不过从诗人独特的感受和丰富的联想来说,又自有其理。
但愿“花芯应懂故人泪”吧!
我相信惜花怜花之人有真性情,最真诚、最坦荡,在花开的盛艳不免撩人心魄时,会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回味,(唐 崔护《题都城南庄》)也会有“出门一笑大江横。”的豪情和畅阔,(宋 黄庭坚 《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 只有惜花怜花之人,才懂得聆听季节的声音,“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眉公《幽窗小记》)只有惜花怜花之人,才知道任凭风雨雷电起,“花开花落两由之”(鲁迅《悼杨铨》)
数年前曾与一位玉雕大师交流,面对他的数件杰作,他向我讲了一段唐伯虎的诘语:“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现称《伯虎自赞》)对于我们同花的关系来说岂不如此,“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人们利用多种媒介,或是录像,或是照片,或是绘画,或是文字,年年月月的记录下花开花落,或从花开时得到时光易逝的警醒,或从花落中体会卸妆退场的从容,这既是一种顺其自然的觉悟,也应算作是一种仙骨佛心的修行吧!由此看来“一生心事为花忙”的确是一种***的安慰,一个充满个性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