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于二零一五年三月某日因病危入院,约莫一周后,蒙上帝眷顾,病情渐趋稳定。母亲说,她去见了上帝两次,上帝告诉她,你的孩子都那么孝顺,你的时间还没到,回去吧!母亲说,她听后感谢主!然后她就醒了。回来了。】
母亲一生没在外工作过,在我的认知里,家庭与教会就是她此生的全部世界。我有个哥哥,两个妹妹,从上世纪五零年代起,母亲就竭尽己力抚育我们四个小孩长大成人及至各自成家立业。这期间的过程让毕生从事司法,每每在假日,及日常夜晚仍须埋首扶案的父亲,有了毫无后顾之忧,可更专致思考正确判决的宽广空间。母亲的歌声很好听。她只唱圣诗,在教会里,她是女宣会长,除了每周日在教堂领唱圣诗班外,每周两次的拜望教友,几乎就是她几十年来的唯一对外活动。
父亲生于一九二八年,母亲一九三二,我一九五五。孩提时代,我就听家族长辈数度说过我是「难产儿」,母亲是自然生产,我是屁股先出来,当时接生的医师最担心的是我会因窒息而胎死腹中。可我那时懵懵懂懂,啥念头都没多想。及长,我更从未因着我是「难产儿」而去思虑母亲生我时所承受的万般苦难。我的生命过程,深受母爱恩宠,这二十年来,我长期工作在外,与母亲的日常电话连系总是她先主动问我:「有没吃好?」、「有没睡饱?」;而她对我的请安问候,总是千篇一律地回答:「我很好!」。早先几年我每次返家,总喜欢依偎在母亲身旁,她走路,我会用胳膊圈着她的手臂;她看电视,我会静静地坐着陪她;她临睡前,我会仍像个小孩子般地躺在她身旁、、我总以为,不论我长多大、甚至会日渐衰老,在母亲面前,我都该以具体行动让她感受我仍是她的心肝小宝贝。
我的这种自以为是孝顺的肤浅认为,直至二零零九年十一月底看到朋友传了部「大象生小象」的影片与我分享后才澈底警觉到我所做的这些根本微不足道。这部影片长短六分钟,起初,我仅抱持着纯欣赏角度观之,不料,随着画面更替,我竟心生震撼!摄影师从一开始捕捉住母象分娩的画面起,即忠实地摄录整个生产过程。透过他的镜头,我一幕幕的观看着母象的臀部慢慢的挤出一团像水袋的异物,然后落地,一眨眼,一具小象的躯体随着四散污水僵硬的躺在母象后脚跟地上;母象流出汩汩血水;紧接着,母象转身低头探视小象,小象却是动也未动;母象开始发出听似焦虑的鸣声;牠不停地用前脚踢动着仍僵躺在地上的小象,再用鼻子卷住小象的头,左右上下晃动,小象却仍丝毫未有反应;再接着,母象的声音转为凄厉,牠再度用脚踢、用鼻卷,此时镜头停驻在母象透露出绝不放弃的坚毅眼珠;然后,又听到母象一声长吼,镜头转至地上小象张开的嘴,小象终于开始有了呼吸;再之后,母象用鼻子卷住小象的鼻子,使命的往上提起,并用前脚当墙般地挺住小象侧面;画面中,可清晰地见得小象慢慢抖动着四脚,奋力起身,并步履蹒跚的向前走了几步,一个新生命在历经艰辛后终于诞生。这只小象后来被命名为「Riski」,在牠的家乡,这是「成功」的意思。影片一结束,我已热泪盈眶,感动得不能自已。我情不自禁地从母象联想到母亲,脑海一直萦绕着「我是屁股先出来的难产儿!」这句早已被我抛诸九霄云外的长辈叮咛话语!我胆怯地不敢去思考母亲生我时的情景,但耳边却不断地回响着仿佛母亲当时痛楚的凄叫声;我战战兢兢地去设想母亲当时惧怕我在母体内窒息的恐慌心情,却不敢让此心境在我心中多做停留;我尝试着去感同身受母亲生我时的所有苦痛艰辛,但,究非亲身,总犹如瞎子摸象,难得其全貌。最后,我才敢勾勒母亲确定我已平安诞生后展露的美丽笑容。
从那日起,我与父母的对应互动有了全新体认。即便彼此年龄皆同步增长,唯独「身体健康」才是我们相互最大关切。几年前父亲八十大寿的庆宴上,我当着牧师的面许愿,祈祷上帝恩赐我八十岁时父母定要亲自为我祝祷;而母亲当时亦许诺我一定会亲眼见证到我有了孙子。为此,我们有了个共同目标。之后,我们在各自的居住地,遵循着这种父母与儿子在生命共同体上,所能为对方许下的最光辉承诺而努力,然后,在我每隔两个月返家与双亲团聚的每一次,我们以彼此的「健康」状态来检验相互的应允,面对面的「验证」无恙身心,成为我与父母间最感欣喜之事。
我会用眼去亲睹父母的包含坐、卧、行步的行动能力;用耳去聆听他们言语表达的清晰程度;用话语去感知他们的反应速度;用心去领会他们的心情快乐指数。同样地,父母见着我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先对我全身上下仔细打量,再一一详问我的各项器官健康检查之状态。我们会一起外出用餐,我会留意父亲点的菜肴;母亲则会关切我的食欲,夜晚,我同样如以往般的静静地坐在母亲身旁,但我会从她看电视连续剧的神情去了解她对事物的专注力;临就寝前,我通常都会再躺在母亲一侧与她闲话孩提记忆;半夜,我会蹑手蹑脚的在父母卧房门边细数他们的呼吸气息;每一次的清晨,我都能在睡梦中依稀感觉父亲为我盖棉被;或在刚睡醒时就听得父亲开着电视,并随着晨间英文教学节目高声朗读;早餐饭后,母亲会执意下厨洗碗;我会当着父母的面,以不用戴眼镜就能阅读父亲外出晨操顺道买回的报纸,来突显我仍保有的视力;再稍晚,我会刻意的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踢腿、拉筋、习演几招太极。
我很喜欢与父母订定的这个承诺。当「健康」成为一种生命价值的取向时,我们所追寻的,已不再是窄化成仅只单纯地为自己存活,即便现今父亲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母亲对我们的辨识能力日益衰退,但我仍坚信,只要父亲仍每日坚持让身体动一动;母亲见着我时仍会按住我的手臂,并怔望着我,甚或偶而還會重複的問我:「有沒吃好?」、「有沒睡飽?」;而我在父母面前,也依然会以光亮神采来彰显我的身心健康,我们就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因为,这是我们用心共同烙印出的承诺,此生,我们都当信守。
突然兴起个异想,约莫再两周后的返家,想唱首圣诗给母亲听。毕竟,母亲于我,一生一位,来生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