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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连山谒秋白
秋雨蒙蒙,弥漫天地,旅行车亮着雾灯在闽西丛山中盘旋,向着长汀、向着历史深处疾驰。
长汀,又称汀洲,一座小小的名城。地连闽粤赣三省,汀江南流入海,在客家人迁徙史上曾是一个重要集散地,被誉为客家首府,穿城而过的汀江也被称为客家人的母亲河。明清时期已是热闹的商埠,20世纪40年代在中国游历的新西兰作家路易•艾黎甚至将闽西的长汀和湘西的凤凰并列为中国两个最美丽的小城。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给我这地道的客家人留下什么印象。我知道它,知道这个小城,此时冒雨冲雾竟日来到这里,是为了、只是为了,到这里凭吊一个地方:长汀西门罗汉岭——中国共产党早期领袖瞿秋白就义地。
(长汀昔日的美丽——翻拍自当地博物馆)
自从我知晓中国共产党幼年时期的风华、幼稚、奋勇和惨烈,瞻仰瞿秋白就义地的念头就缭绕心头。今天,终于夙愿得偿,来到这里,来到了瞿秋白临刑前从容评说“此地甚好”的地方。正是“此地甚好”这四个字震撼了我,在我心中久久回荡不息。这是一个该怎样大写的人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能如此淡然品鉴风景!
20世纪初,中国共产党人可谓精英云集,瞿秋白置身其中,依然相当出众。据记载,1919年,他投身五四运动,带领同学们游行示威、火烧赵家楼。劳累过度导致肺病发作吐血,从此,肺病与他结下了终生之缘。1920年10月,以北京《晨报》特派通讯记者身份赴苏俄采访,1923年春回国,先后主编多个党中央机关刊物,致力于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和研究,致力于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研究中国革命的基本问题……倘若历史一直这样延续下去,瞿秋白也许就是作为党的理论家、宣传家载入史册。然而,历史在1927年发生了剧烈动荡,大革命失败,变幻的风云把瞿秋白推上领导岗位,他主持了“八•七”紧急会议,确定了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和实行土地革命的总方针,通过了《告全党党员书》,将打散了的队伍重新聚集起来,揭开了中国共产党武装夺取政权的序幕。年仅28岁的病弱书生临危受命,担起了领导幼年的党开展全无经验的武装斗争重担,以赤手空拳去进攻全副武装的敌人,该有多么的艰难、多大的压力?据统计,在他主持临时中央工作的不到一年时间里,全国各地共爆发了100多次武装起义,几乎都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准备谋划发动,一次又一次流血牺牲失败,他年轻的心灵经受了多少煎熬和痛苦?我无法想象,更无法体会。
1931年初,命运又一次发生转折。“百分之百布尔什维克”的王明等人将他排挤出中央领导机构。这一次命运的不公,对于瞿秋白似乎更像是一个解脱。他重新拿起笔,在上海左翼文化运动中如鱼得水,纵横驰骋。短短三年,翻译介绍了大量俄罗斯、苏联的进步文学,被誉为做着普洛米修斯盗天火的工作;他写下了许多杂文,与鲁迅先生的杂文合称“双璧”,罕有地被鲁迅视为知己。如果天假以年,时假以便,我相信,才华横溢的瞿秋白会在中国文学史上树起一座丰碑。可惜,命运没有给他这样的机遇,日益严重的白色恐怖使瞿秋白于1934年1月抱病离开上海,前往中央苏区。当年10月,红军主力撤离苏区,瞿秋白被留下,1935年2月24日转移途中,在福建长汀不幸被捕。
秋雨仍在沥沥下着,我走进一座灰蒙蒙的古老大院,瞿秋白被捕后就囚禁于此。这儿原先是汀州试院,当时被国民党36师作为师部驻地。囚室在一个小小的偏院,院中的石榴树尽管已经苍老得要用石柱支撑才能站稳,依然绽开着数朵鲜红的榴花。青砖高墙遮挡着天光,雨雾黄昏,囚室阴暗朦胧,木窗下一张小桌,瞿秋白的《多余的话》就在这儿写成。我默默伫立,感受着幽闭与压抑,奢望在冥冥中寻觅先贤的身影。我把目光投向小院中那棵湿漉漉滴水的石榴树,它是伴随瞿秋白走完人生最后旅程至今尚存的唯一生命。然而,石榴无语,不能向后人宣示最后时刻瞿秋白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我是多么想知道呀。当时,红军已经西征远去,正在崇山峻岭中为自身生存拼命厮杀,早已与中央苏区失去联系,更无暇顾及这位曾经的领导人。瞿秋白孤零零一人身陷敌囚,肺病缠身,咯血、低烧,战友、朋友、亲人、故人,全杳无音信,他只能自己和自己交谈,明知多余,仍然向笔端倾泻心语。他近似苛求地责打灵魂,记录下了自己的消沉、沮丧,倾诉一个未能脱净“没落的中国绅士阶级意识”的文人由于自身弱点给革命造成损失的内疚,剖析了文人气质和政治家本色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给自己带来的苦闷和折磨,他赤裸裸地袒露自己复杂的内心世界,毫不掩饰;他渴望休息,超然物外,把结束生命视作人生的大休息。对瞿秋白的绝笔《多余的话》,世人一直评说不已。20世纪60年代,甚至以此为据,把英勇就义30年的烈士打为叛徒,致使瞿秋白生前死后都遭受冤屈!我不是史学家、理论家,没有资格更没有能力去评论《多余的话》。我只知道,一个人能够这样毫不留情地解剖自己,一定有着一颗水晶般清澈纯净的心灵。
终于,我来到了“此地甚好”的罗汉岭。这里已被辟为陵园。瞿秋白就义地竖立着一块方碑。花草茵茵,松竹潇潇,秋雨连山,暮色四合,我在“此地”久久肃立无语。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早已将1935年6月18日那悲壮的情景荡涤得不留一丝痕迹,烈士遗骸也在1955年迁葬北京八宝山。幸好,历史有情,留下了一张瞿秋白临刑前的照片。那本是为下令“就地正法,照相呈验”的蒋介石准备的,无意中却成了革命者垂范千古的见证。照片上的他,依然书生模样,随意地背手站立,英俊从容甚至透出几许洒脱,那模样那神情,确实象是去度假,去休息。山风摇动着松林,稀疏雨点湿润着我的脸颊,湿润着方碑前的瞿秋白烈士塑像,清凉冰冷。四周寂然,渺无人迹,惟有我与烈士默默相视。忽然,我仿佛看到烈士那深度近视眼镜后面的眼神传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呵,站在这里,站在先烈就义的地方,我似乎触摸到了什么,感悟到了什么,瞿秋白,你本是破落官僚绅士子弟,一代才子,民族忧患令你毫不犹豫地投身革命,投身划破漫漫长夜的中华民族复兴的第一道火焰;你一介书生,文静、内向,热爱文学,却受命于危难之际,身不由己一次又一次经受血与火的磨难;你长年忍受着严重肺病的折磨,以短短36个春秋的病弱之躯,完成了足以载入史册的业绩,却还要蒙受自己阵营的残酷打击。你已是心力交瘁,实在需要休息,需要关爱,得到的却是身陷囹圄,遭受豺狼虎豹的威逼利诱。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你依然拒绝“出卖灵魂”,昂然坚守住自己的信仰,自己独立的人格!你所献身的事业是要解放全人类,实现一切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你为此耗尽了自己,直至蜡炬成灰,却没能享受到哪怕一个瞬间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的快乐。只有在“已经是走到了生命的尽期”,“在绝灭的前夜”,你才得以“趁这余剩的生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写一点最后的最坦白的话。”此时此刻,身在“此地”,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你,不是钢铁水泥铸成的塑像,也不是教科书里的偶像,而是为理想和信念“一生的精力已经用尽”的有血有肉的本来意义上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使我多少年难以忘怀,千里迢迢前来拜谒。先烈,你完全有权利说自己想说的“话”,(那不是多余的),完全有权利让自己“大休息”。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
史载:瞿秋白盘腿坐在草地上,唱着《国际歌》离去。他翻译的《国际歌》至今仍是最好的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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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加点的语句,均引自《多余的话》,见《瞿秋白年谱》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