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我们在母亲的长沙老家待的时间特别长,大约有一个月,这是我记忆中,跟随母亲在长沙老家待得最久的一次了。在这个期间,我们不但酣享了浓浓的骨肉亲情,还遍尝了地地道道的湖南美食。
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常常会跟着当时还不算太年迈的娭毑(长沙方言土语,即祖母而非外祖母。其实,我们正确的称呼应该是叫她为外婆,但我们更喜欢称呼外婆为娭毑,显得要更为亲近些),拎着菜篮子到长沙城里的菜市场去买菜。回想起来,那个年代里的菜价可真是便宜啊!我的娭毑每天就带着一张拾圆面额的“大团结”,就买回来了包括鸡鸭鱼肉和各种各样的时令蔬菜,足够刘家十多二十口子的一大家子人,敞开肚子吃上一整天的了!而这样的昔年盛景,今后恐怕是再难重现了!那个年代,虽然国人普通都不富裕,但那时的钱可是真的值钱啊!与今天的这个物价飞涨新“金元劵”时代,完全无可比拟。
说到钱,在我们的这次返乡省亲的过程中,也有因此而发生过的一次不愉快。原因是我的那位留学海归的“洋面包”舅舅,回国时还随身带回了一台价值一千多元的进口彩色电视机。他本来是好心地想这件国内稀缺的进口商品,原价转让给他的某个弟弟或妹妹,然后再把卖电视机的钱款中的一部分,用来孝敬他的母亲,而另外的一部分,还可以用作资助一下家庭经济困难的姊妹们。未曾想到的是,他的好心却办了坏事。就是因为这台进口彩色电视机的归属权问题,让他的两个亲弟弟激烈地争执了起来,惹得我那个大家小姐出身的老娭毑发了场大脾气,她甚至为此还怒摔了一只搪瓷饭碗,生生地把本来好好端端的一场血浓于水的亲情晚宴给摔毁了!不得已之下,大家只能不欢而散了!
在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以后,再用现在的眼光去回看当年的这场刘氏家族家庭争执,不得不说那实在是太滑稽可笑了!不过,如今的人应该是很难切身地理解,那个时代的骨肉手足之间,怎么会因为一台无足轻重的彩电而引发了一场家族亲人间的矛盾?其实,这就是时代的烙印和年轮,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还真的就是理解不了。在中国刚刚改革开放不久的时候,家有彩电、冰箱和录音机这“三大件”,是小康家庭的重要标志!尤其是拥有了原装进口的高级家电奢侈品,更是富裕家庭的神马标配!所以,我的这个海归舅舅所带回来的那台原装进口彩电,才会造成了另外两个舅舅间产生了矛盾和隔阂,甚至是兄弟阋于墙。不过,在我看来,在那个物资供应相对贫乏的困难年代,中国人的幸福指数却远比如今的这个时代的国人要更高!那个时候,虽然中国人的收入普遍偏低,但物价却非常的亲民,且几乎没有人成为似如当下的房奴、车奴,会去背负着沉重的包袱“乌龟壳”生活,大家都过着彼此间消费水准差距并不算大的最平常和最平等的小日子,少有如今这般悬殊的贫富差距。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我的父母方能用他们那点儿微薄的工资薪水,支撑起家里全部的开销和三个男孩子都在学习艺术的巨大花费!若是换作了今时今日,我父母的那点儿工资,恐怕连一个孩子的花费都会负担不起呢!
当年,我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三人在长沙老家待了足足的一个月时间之后,就将启程前往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地~父亲的东北老家了。在我们临走之前,我母亲的那些兄弟姐妹们,都争先恐后地往她的口袋里塞进盘缠和路费。据我所知,我的那些娘舅姨亲们家里并不算富裕,他们也都是靠着微薄的工资生活。但是,他们对我的母亲却十分的慷慨,并不吝钱财,还生怕自己给的少了呢!而这样朴实、真挚的亲情场景,现在恐怕也是很难看到了!在如今充满了现实主义、实用主义和拜金主义“APP”的新世纪二零年代,金钱与亲情到底孰轻孰重?是需要人们重新观察思考和认真对待的一个问题了,不再是从前那股子打心眼儿里迸射出的真情实感了!
我还深刻地记得,当我那位靠着打普通电工的临工、散工为业、月收入最低的小舅舅,在把我们娘儿四个人送到长沙火车站,含泪往我母亲衣袋里强行塞进了一百大元(这恐怕是他当年一个多月的总收入了),并且已经告别了我们和离开之后,又在仅隔半个多小时后,再一次匆匆忙忙地赶回了火车站候车室,找到了还未检票上车的我们。他不由分说地再次塞给我母亲五十元钱,说让她在路上给我们几个小孩子多买点好吃的!他在说完之后,还生怕我母亲会不收,所以连忙快步地离开我们,跑到了距离我们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才扬起了手与我们挥手告别!时隔多年,我还清晰地记得,在他与我们扬手告别的那一刻,小舅舅双眼里被候车室里灯光照耀而反射出的微光!我知道,那是他眼里闪烁着的泪光!那一刻的淳朴情深,令我永难忘记!在那个感人至深的亲情瞬间,我的母亲也是心情复杂、泪眼婆娑。后来,她还揣测地跟我们分析说,小舅舅一定是在第一次与我们道别之后的那半个多小时时间里,去找他的朋友借到了这张宝贵的五十元钱纸钞,所以才会第二次又返回了火车站给我们送钱来的。然而,在许多年之后,我曾经许多次向我的这位至爱小舅舅,反复地追问起了这件亲情往事,但他却总是推脱说他早已经记不得了!我知道,他也许并没有骗我,可能是他真的记不得了!因为,这是他发自内心深处的朴素情感,无华感人,让人难忘,但却不是件一定是要被当事人所记住的往事。因为,这是不需要任何回报的真正亲情,如此真心实意、真情无价的血浓于水,又岂能止乎于那些廉价的铜钱?与小舅舅合影 后来,我们从长沙老家出发后,经北京转乘出关的绿皮火车,连夜回到父亲的东北老家吉林省梅河口市。我们在北京并未停留,而是直接在老北京火车站里换乘了。这是在我的人生中,第二次来到了这座俄式建筑的老北京火车站,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一次,还是年轻的父亲带着我在回东北老家路过北京时,在此处转车的。那个时候,全中国唯有这里,才能有幸踏上当时属于高科技产品的手扶电梯!记得父亲带着我,在那两架上下运行、阶梯并不算太多、也不算很长的手扶电梯,上上下下地反复乘坐了好几个来回呢!一晃,十几年的时间已经过去,弹指尚未挥肩,而我已经长大成人,父亲也到了年过半百的知天命之年了。
我在《父亲的前半生》连载文章中曾讲过,吉林省的梅河口市,是老许家的先祖们在清代早中期的某个时候,举家从山东省的某地出发,“闯关东”所到达的一处荒无人烟的东北黑土地。老许家的那些先祖们,就是在这里停下了长途迁徙的脚步,他们在这里勤劳地开荒拓土,繁衍生息,不仅把这处荒山野岭开拓为了东北三省最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城市之一,还把这里开垦为了人丁兴旺、盛产优质梅河口东北大米和东北大豆、高梁的粮食主产区。 然而,我们娘儿四个在上世纪八零年代中期所回到的那个父亲东北老家城市建设,跟我在七零年代上叶与父亲回到的那个吉林省梅河口市,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与改观。在那个时候,内地诸城正在发生着的中国近现代轰轰烈烈的造城运动,尚未如火如荼地燃烧到东北各地,这里仍然还原汁原味地保存着上世纪初时所遗存下来的老城风貌,近百年间几无变化。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家的那位老叔(东北话:老家最小的叔叔)告诉我们说,这个时候的梅河口市政.府,仍然还是选择在老许家过去的祖宅大院里办公,连市里主街道上的那些重要商铺,仍然还是在几十年前的土.改运动之后,被新政.府所征收归公再分配的老许家旧物业和老产业。他甚至还指着某处早已经是住着别人家的老房檐对我们说,这里就是我父亲当年住过的老房子,一点都没改变过呢!然而,我们这些老许家的嫡亲后人们,此时此刻却只能徒徒地站在那人流如织的城市主街口干道上,对着如此庞大无朋的祖宗产业,吞咽着清口水而望洋兴叹!据我分析,这恐怕也是我父亲不愿再回到他老家的真正心结和原因所在,或者这就是他埋伏在心里的那个苦衷?然而,我却只能是揣测而已!不过,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上一次领着我回东北故乡省亲的时候,却并没有带着我到这些故地重游。也许,是因为当时尚在那场声势浩大的“挫折”运动之中,他的内心深处对此顾虑重重,所以才不愿提及往事?事实上,他曾在那个“十年挫折”运动结束之后,多次写信回老家,要求他的兄弟们向当地的政.府部门提出老许家祖业祖宅的主权和归属问题,但都被他的兄弟们以早已经不可能再要回来为由给拒绝了。说来也是,我母亲家的嫡亲还曾经是长沙和平起义的革命功臣、新中国的封疆大吏呢,但对于那些被时代运动所归公没收的家族私有财产,也是毫无办法!刘家在长沙城里偌大的一处豪华祖宅,最后只是象征性地追回了区区几万现大洋的“面子赔款”而已,其他的如华昌兄弟烟厂(现在的白沙烟厂)、桔子洲头的飞轮造纸厂以及银行等等产业,无一能追回来!而我父亲老家的那些亲兄弟们,当时只能算是本地最最平常的普通老百姓,谁又能有重夺许家祖产回来的那般天大本事呢?
相比之下,我在这一次回到父亲的故土老家所了解到的许家真实情况,远比上一次随父亲回来时要知道得多得多了。可能是因为我在这个时候,与上一次随父回来的时候相比,年纪要大了许多,也要懂事了很多。对于父亲一直讳莫如深的,他前半生的那些经历,我也算是真正了解了一些皮毛。原来,当年我父亲为了反抗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在新婚之夜翻高墙远遁,其实并不是他唯一的原因。据我的老叔告诉我说,我父亲当年曾在伪满沦陷区和东北解放区里,接触过一些进步的思想和人士。后来,当他看见威风凛凛的东北解放军住进了他的家里,并与国民党的精锐守军展开了著名的四战四平战役(东北的四平,距离我父亲的老家梅河口市非常近,当年解放军进驻梅河口的军事主官肖将军和他的兵团指挥部,就设在我们老许家里。可能是因为曾经有某个解放军的官兵,对我父亲说起过,等解放军打败了国民党反动派,解放了全中国之后,新的人民政.府一定会镇压剥削阶级土豪劣绅、地主老财,农民们还要分地主家的财产和田地)之后,他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他的学识和理智告诉他,梅河口市的大地主老许家,虽然算不上是劣迹斑斑的土豪劣绅,但肯定是属于地主阶级。如果真的到了新人民政.府秋后算账那一天,担怕是连他自己的小命也难保了,保不齐会不会被“镇压”了!于是,他开始苦心积虑地准备着潜逃,但因为故土和亲情实在是难舍难弃,所以他迟迟未能下定决心。直到他被封建家庭的严父威逼着,要他娶回一个从未谋面过的媳妇那一天,成为他那根压倒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他才会选择在那个洞房花烛的老许家喜庆夜里,仓皇离家出走。
然而,曾经让我疑惑不解的是,为何我父亲在明明知道解放军一定会打下这座江山之后,仍然还是在流亡他乡的途中,去参加了那个没落将败的国民党三青团,成为了一名国军?后来我才知道,策划他加入了蒋太子经国先生的东北三青团近卫军的主谋,是一位叫做“甘培雪”的三青团漂亮女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