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那一次从都江堰疗养回来之后,显得格外兴奋,他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讲述了他在成都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刻意地在我家大哥面前描述了美丽的川音大学校园。不过,他却只字未提到过他的那个考入了川音的旧日高徒,即便是面对着我母亲的不停追问,他也刻意选择回避了这个尴尬的话题。我家大哥对于父亲的描述好像很感兴趣,特别是当他听到说有一位声乐系的高材生愿意收他为徒之后,他真的是动心了。
后来,我家大哥在父亲的安排之下,跟单位上请了个长假,于1984年初春时节首次来到了繁华的大成都,找到了正值毕业季的川音声乐系学霸段小毅“表哥”系统学习声乐。据我家大哥后来告诉我说,段“表哥”的教学很严苛,甚至还曾动手打过他。不过,这仅仅只是段表哥严师出高徒、恨铁不成钢的体现,并不是以强凌弱。可惜的是,由于我家大哥初学声乐的底子实在是太浅,他首次冲击川音声乐系的专业考试还是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又一次与命运之神擦肩而过,只得再一次无功而返了。不得已之下,他又回到了渡口广播电台去做他的临时工播音员了。这个时候,我正在读高一,除了正常上课之外,仍然每日关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独自陶醉在梦幻般的美术世界里。不过,从我开始练习美术,一直到高中毕业前夕,都是自己从美术书籍上去学习绘画技法的,从未真正上过正规的美术专业课,也未曾拜过什么老师系统学习。而这样的自学时光,我一共坚持了有两年多的时间。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1985年的春节时分了。在春节前的时候,我母亲曾托人在她以前工作过的十九冶基层施工单位里找了一位木工师傅,请他帮忙给我家里打制一架新柜子,准备在过年的时候给家里添置一样像样点儿的新家具,增添点儿喜庆的气氛和新气象。但是,迟迟到了大年三十的那天,那架早就已经做好了的新柜子,却因为没有顺风车送来,仍然还摆放在那位木工师傅的家里,这让我母亲是心烦意乱、很不开心。
我在前面的文章中曾经说过,我父亲是一位特别遵循老礼儿、老规矩的东北汉子。尽管他从小就离经叛道,还曾因为逃婚而离家出走在乱世中当了兵,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讲究人,尤其是他从童年时代就接受了财主家书香门第大户人家礼教森严的封建思想教育,让他一辈子都抹不掉身上的老东北味儿以及他的封建礼教思想和规矩,在每年的春节过年期间,特别是大年初五之前,那是非常严格的。在我们都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我们全家(包括我的母亲)三令五申过,在大年三十至初五前(即东北春节传统的“破五”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尤其是不能打破了碗碟之类的易碎物品。按我父亲自己的解释,在过年期间打碎碗碟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每当我们家在过年的时候,大家都会小心翼翼地,生怕因为一时的疏忽摔碎了瓷碗而破坏了父亲的规矩和心情。
然而,有时候事情就是那么的巧!在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我父亲正在赶制着过年的饺子皮,电视里正在播放着刚刚成为中国老百姓另一道春节大餐不久的春晚节目。记忆中,那天我家大哥也是因为在节前加班加点,连续赶录了好几天的春节备播节目回来,他显得疲惫不堪。大概是当晚的十一点五十分左右,电视里马上就要到零点读秒敲钟,各家各户也到了即将准备下锅煮饺子和放鞭炮了的时候了。我父亲放下了擀面杖,叫我家大哥去拿碗碟准备吃年夜饭。不知为什么,我家大哥在碗柜里拿出一摞碗放在饭桌上时,他一不小心,将其中的一只瓷碗毫无征兆地给挤成几瓣了,而且还是直接就碎在了我父亲的眼前!我父亲顿时勃然大怒,而他发起脾气来,声音巨大,恰如山呼海啸一般!吓得我家大哥是瑟瑟发抖、不知所措!这时,我那善良好脾气的母亲也犯了难,她一个劲儿地规劝盛怒之下的我父亲,但也是无事无补,只能眼看着一场严重的新年家庭危机,即将在这个欢乐祥和的大年三十春节晚上,在家里兀然上演。
正在个气氛令人窒息的危机时刻,电视里的新年钟声敲响了,门外各家各户也点燃了震耳欲聋、万炮齐发的新春爆竹,差不多都掩盖了我父亲那雷霆万钧的怒吼声!恰在此时,我们家门外传来了几声微弱的叫门声!原来,我母亲节前托人打制的那顶新柜子,竟然在这个晚上,而且是在这个特别关键的时刻,搭上了顺风车给送来了!我和母亲赶紧拽着已经被父亲吼骂声吓傻了的我家大哥出门,在满天烟花映红了天际的新年夜色之中,迎来了那顶成功化解了我家严重家庭危机的新“柜子”。我知道,我家大哥终于有救了!因为,聪明的我,自小就知道我那东北人的父亲,是非常愿意在过年时听到吉祥话的,他说这叫做“讨口彩”。所以,我在协助搬运工人将新柜子抬进家门的时候,大声地向正怒气难消的父亲报告:“贵子来啰,送新贵子来啰”!不仅如此,我还添油加醋地渲染着什么“打破一个瓷饭碗,却迎来了一个贵子”云云的过年口彩,总算是让父亲铁青的脸色逐渐转为了红润颜色,暂时解决了一个我家里的大事件。
事实上,我父亲在过年时讲究的东北风俗老规矩,并非只是纯粹的封建迷信,其中也有些风水上道理。那一年,我家大哥在打碎了那只“瓷饭碗”之后,他的渡口广播电台临时工播音员的工作还真的就是被新来的大学毕业生“铁饭碗”给顶替下岗而正式失业了,这算不算是真的被他打破了一个“瓷饭碗”呢?但是,正是因为我家大哥打碎了他这只迟早都会被打碎的“瓷饭碗”临时工作之后,他在贵人恩师段小毅先生的调教之下发奋图强,终于在这一年考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所大学,成为了入主四川音乐学院真正的“天之骄子”和我们家的“贵子”!这又算不算是命运之神的巧妙安排呢?反正我是百思而不得其解!也许,人生中的命运之神,早已经将我们所有人的一切都提前预设安排好了,根本就不容得我们自己去改变,这就是到了哪个山头,就会唱响哪首山歌,无解也无改。
在那一年的春节过后不久,我家大哥就办理完渡口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临时工工作的正式换岗交接,准备好行囊去成都学习了。记忆中,我家大哥此次的成都学习和应试之行,显得格外的悲壮。因为,在他的身后,除了寄予他绝望之外还残存一丝侥幸希望的父亲和家人,他已经是真正陷入退无可退的人生绝境了,如果他此次的成都之行再无建树的话,将会沦落为家庭和社会真正的废人了。多年之后,对于我家大哥的这次几乎要唱着“国际歌”去成都的考学之旅,我仍会感到后脊背上一阵阵的发凉、直冒冷汗!
古兵法云: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想,这恐怕是我家大哥当年最真实的写照了。事实上,我家大哥在这一次出行前也显得格外低调,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吆五喝六地招呼着他的那些酒肉朋友们来聚餐为他践行,甚至没有通知过任何人,只是偷偷地背起了简单的行李,告别了父母和家人,悄无声息地独自前往了成昆线上的金江火车站(原渡口站,现在已改名为攀枝花火车站)买了一张绿皮长途火车的硬座火车票,孤独地前往了可能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省会成都。我无法想象出我家大哥此次悲壮之旅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许多年以后,我曾试图了解一下,向他询问过这段往事。但是,我家大哥对此是三缄其口拒不回答,我终于也没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啦。
其实,相比于我家大哥彼时彼刻的心情而言,我家老父亲的心情肯定会更加地复杂难平,在他的内心深处,一定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表。因为,在我家大哥悄然离家的许久之后,我仍然还看见我的父亲站在十九冶职工医院住院部外的那个山坡上,默默无语地眺望着远处那一江之隔的山间公路,他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就那样久久地伫立着那个山坡上,任由着刺骨的冷风吹乱着他的头发和衣摆,一动不动地遥望着那条搭载着他大儿子前往火车站的公路。而此时此刻,我家大哥应该早已经坐在了那节绿皮火车箱里,“咣当咣当”地奔驰在通向成都的旅途之上了!
那一刻,我父亲伫立在山坡上的高大身影,犹如一尊不动的铜像……
(未完待续)